上篇
“真羨慕那個小偷啊！”當時已深陷絕境的我們倆竟至說出這樣的話。
在郊區(qū)某個破舊的木屐專賣店二樓，有一個六張榻榻米①大小的房間，房內并排擺放著兩張一閑張②的舊桌子。那時的松村武和我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做白日夢，而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
我們二人那時已經(jīng)走投無路，失去方向，于是對當時大家傳得沸沸揚揚的大盜賊——尤其是看到那漂亮的行事手法時——竟不自覺產(chǎn)生了羨慕之情。
由于盜賊事件與我將要講述的故事關系密切，故請允許我先解釋一二。
事件發(fā)生在芝區(qū)某大型電器工廠發(fā)薪日的當天。該廠十多名會計根據(jù)近一萬份的打卡記錄計算出工人們當月的工資，從銀行取出的錢把容量頗大的中式皮箱都裝滿了。就在他們大汗淋漓地把這些二十日元、十日元、五日元等不同面額的紙幣又分別塞進堆積如山的工資袋里時，事務所的玄關處有一位紳士來訪。
前臺的女員工接待了他。此人自稱是《朝日新聞》的記者，是專程來拜訪經(jīng)理的。于是該女員工拿著印有“東京《朝日新聞》社會部記者”頭銜的名片，向經(jīng)理傳達了這件事。
剛巧這位男經(jīng)理自詡十分擅長與新聞記者打交道，對此還頗為得意。喜歡對著新聞記者侃大山，或者喜歡看到自己說過的話被當作名言什么的登在報紙上，雖然是會讓人覺得有些幼稚，但想必不至于招人反感，于是這個自稱社會部記者的男人被熱情地迎進了經(jīng)理室。
他戴著大大的玳瑁框眼鏡，留著優(yōu)雅的胡子，清爽的黑色晨禮服搭配時下流行的公文包。他頗為沉穩(wěn)老練地在經(jīng)理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從香煙盒中取出高級的埃及卷煙，利落地擦著桌上煙灰缸旁的火柴，接著就把裊裊青煙吹到了經(jīng)理鼻前。
“關于貴司的職工待遇問題，您有何高見？”
就這樣，那個男人用新聞記者特有的口吻開了口，氣勢上雖咄咄逼人，但語氣中又帶著些許天真和熱絡。
于是，經(jīng)理順他的意，就勞動問題大談特談了勞資協(xié)調、溫情主義之類的東西，不過這些都與故事主題無關，故省略。在經(jīng)理室待了差不多半小時后，新聞記者眼看經(jīng)理的一席話也已近尾聲，便開口道：“抱歉，失陪一下。”接著朝洗手間走去，之后就再也不見其蹤影。
經(jīng)理只是覺得對方不懂禮數(shù)，并沒有特別在意。剛好又到了午飯時間，于是他出門去了食堂。過了一會兒，正當經(jīng)理嘴里咬著從附近餐館買的牛排還是什么東西時，會計主任一臉凝重地飛奔過來，匯報說：“我們準備給員工發(fā)的工資不見了！錢被偷了！”
經(jīng)理吃了一驚，也顧不上吃東西，趕忙來到丟錢的地方調查，隨后對這次突發(fā)的被盜事件的具體過程做了如下大致的推測。
案發(fā)當時正好趕上工廠的辦公室改建，平時計算工資一般都會在其他房間進行，門窗也會關得嚴嚴實實，而那一天臨時決定在經(jīng)理室旁邊的會客室進行。但等到午飯時間，不知道怎么回事，會客室里竟然空無一人，事務員們都以為會有人留下來，結果沒想到大家全部去了食堂，所以塞了滿滿的錢的中式皮箱就被丟在那個連門都沒鎖的房間里將近半個小時，必定是有人在此期間偷偷潛入并偷走了這筆錢。不過小額紙幣和已經(jīng)裝入工資袋中的錢都完好無損，被盜賊偷走的只有中式皮箱里二十日元、十日元的成捆紙幣，損失金額大約有五萬日元。
經(jīng)過仔細調查，大家發(fā)現(xiàn)先前的新聞記者十分可疑，于是打電話問報社，結果不出所料，對方答復說查無此人。接著大家打電話報了警，同時為了不耽誤發(fā)工資，便又拜托銀行重新準備些二十日元和十日元的紙幣，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
這位自稱報社記者，讓糊涂經(jīng)理白白費了口舌的男人竟然就是當時被報社稱為“紳士盜賊”并大書特書的大盜賊。
另一邊，轄區(qū)警察署的司法主任一行人實地調查后沒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畢竟這個盜賊連報社的名片都會提前準備好，可見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更不可能會落下什么東西。唯一的線索是經(jīng)理根據(jù)記憶所描述出來的那家伙的樣子，但可信度并不高，原因在于服裝是可以隨意變換的，還有被經(jīng)理當作線索的玳瑁框眼鏡、胡子什么的，想來都是喬裝打扮時最常用到的，所以不能指望這些。沒辦法，警察這邊只能廣撒網(wǎng)去找，向附近的車夫、煙草店的老板、路邊攤販等描述那人的樣子，打聽是否見過；如果碰巧見過，那就能接著問出盜賊逃走的方向，一路追蹤下去。當然，市里每個巡查派出所也都收到了盜賊的通緝畫像。總之，追捕警戒線已經(jīng)布下，但卻沒什么回音。一天，兩天，三天，警察這邊所有方法都已用盡，連各個停車場都安排了守衛(wèi)，同時也已向各個府縣的警察署發(fā)去了求助電報。
就這樣一周過去了，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盜賊的蹤影。這簡直讓人絕望，現(xiàn)在似乎只能期待那個盜賊因為犯其他罪被檢舉揭發(fā)出來。工廠事務所這邊每天都打電話給警察署，仿佛是在指責他們辦案不力，而署長似乎也陷入深深的自責當中，痛苦不堪。
在這樣令人絕望的情況下，該署的一名刑警對市內的煙草店進行了細心的走訪。
整個城市范圍內的進口煙草店，各個區(qū)多的有幾十家，少的也有十家左右，這名刑警幾乎都轉了個遍，現(xiàn)在只剩山手的牛迂和四谷兩個區(qū)沒有排查了。
刑警心想，今天走訪這最后兩個區(qū)，如果再沒有線索，那么他也要絕望了。帶著仿佛即將公布彩票中獎號碼的心情，他既期待又害怕，腳步走得很快。他時不時在警亭前停下，向巡警打聽煙草店的位置，接著又繼續(xù)快步前行。在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FIGARO”這個埃及煙草的名字。
他正打算去查訪位于牛迂神樂坂的一家煙草店。然而就在他從飯?zhí)飿虻罔F站出來，沿著神樂坂下段走在大路上時，轉機出現(xiàn)了——他突然停在一家旅館前面，原來，在旅館前面的一塊當下水蓋用的花崗巖上，有一個煙頭。如果不是特別細心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小東西，更巧的是，這個煙頭正是刑警一直在苦苦尋找的那個埃及煙草品牌。
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煙頭，最終把了不起的“紳士盜賊”帶入了牢獄之中。當時還有個報社把這事寫成了偵探小說，從發(fā)現(xiàn)煙頭到逮捕盜賊連載了好一段時間，并且大書特書了幾位刑警的功勞——我的記述其實就來源于該報社的那篇文章。因為我急于講述后續(xù)，在此只能抓緊時間簡單敘述結論，對此我深感遺憾。
各位讀者朋友應該也已經(jīng)想到了，這位令人佩服的刑警是從盜賊遺留在工廠經(jīng)理室中的進口煙頭開始邁出偵查步伐的。然后在尋遍各區(qū)較大的煙草店后，他發(fā)現(xiàn)雖然有進口過FIGARO煙草的店，但由于這個品牌不怎么暢銷，所以最近真正銷售出去的店很少，且?guī)缀跛匈徺I者都不存在疑點。
但他的調查最終還是有了結果。正如先前我所描述的那樣，刑警偶然間在飯?zhí)飿蚋浇患衣灭^前發(fā)現(xiàn)了同品牌的煙頭，碰運氣走進旅館一看究竟后，可以說是帶著一絲僥幸，這剛好就成了他逮捕犯人的契機。
盡管盜賊花了諸多心思，如在那家旅館投宿時的樣子分明和工廠經(jīng)理所描述的樣子相差甚遠，想必費了不少工夫喬裝打扮，但是最終刑警還是從他房間的火盆下面發(fā)現(xiàn)了案發(fā)時他所穿的晨禮服及其他衣服，還有玳瑁框眼鏡、假胡子等。鐵證如山，刑警終于將這名所謂的紳士盜賊繩之以法。
且說，該盜賊接受訊問時的口供是這樣的。在案發(fā)當日——當然，他事先知道那天是工人的發(fā)薪日，所以特意前去拜訪——他趁經(jīng)理不在，溜進隔壁的會客室偷出錢后，先把包里的雨衣和鴨舌帽取出，騰出空間后將偷來的錢放進去，再摘下眼鏡，卸下假胡子，用雨衣包裹住身上的晨禮服，然后脫下禮帽戴上鴨舌帽，最后選擇和來時不同的路線鎮(zhèn)定地逃走了。那些小面額的總計五萬日元的紙幣，怎么就能被他不聲不響地帶出來呢？面對這個問題，“紳士盜賊”得意地笑了起來，回答說：“敝人身上布滿了口袋。至于證據(jù)嘛，請檢查下被你們扣押的晨禮服。乍一看那只是普通的晨禮服，但實際上就像魔術師用的道具服裝一樣，里面附帶著足夠多的隱形口袋，用來藏匿這五萬日元簡直小菜一碟。中國魔術師用的道具服裝，不是連裝滿水的巨碗都能藏嗎？”
如果該案件至此就結束的話，那也沒什么值得一提的。但和其他普通盜竊案相比，此案有一處很奇妙，而且這與我將要講述的故事關系密切。
此案特別之處就是，這名“紳士盜賊”從未吐露過五萬日元的贓款藏在哪里。警局、檢察院、法院，在這三個關口，他無論被怎么拷問，從始至終只有一句“不知道”，到最后他竟然說出錢在短短一周內就被他全揮霍完了這樣的荒唐話。
照現(xiàn)在這種情況，警察只能求助偵探的力量去尋找那些錢了，然而偵探那邊花了好大功夫去尋找的結果仍然是毫無收獲。于是“紳士盜賊”因為藏匿五萬日元，被處以比普通盜竊犯罪更加嚴重的刑罰。
犯難的是作為受害者的工廠這邊。對工廠來說，比起抓住犯人，他們更期待找回那五萬日元。當然，警察那邊也并沒有停止搜尋那筆錢，但總讓人覺得不怎么上心。因此工廠的負責人——也就是經(jīng)理，公開表示如果有人找到那筆錢，工廠將會贈予其總金額的十分之一作為報酬。也就是說，懸賞五千日元。
接下來我要講述的這個故事與松村武和我本人有關，帶有一絲趣味，且就發(fā)生在這起盜竊事件不斷發(fā)酵的過程中。
①榻榻米：日本房間常以能鋪多少張榻榻米來計算面積。一張榻榻米的尺寸是長約1.8米，寬約0.9米。
②一閑張：一種日本傳統(tǒng)的紙?zhí)テ崞鞴に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