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人世間》(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11月版)是梁曉聲新近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部115萬字的作品,歷經數年傾心打造,可以看作是梁曉聲對自己創作和思考的一個階段性總結。
我們知道,作家梁曉聲是因表現知青生活而知名的。他早年的中短篇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是“知青文學”的代表作。他后來創作的長篇小說《雪城》《年輪》等,也主要描寫知青和后知青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創作逐步涉及對非知青人群現實生活的描寫和表現。在當代文壇,梁曉聲是一個有著鮮明的文學個性和思想力度的作家。
《人世間》與梁曉聲以往的創作和思考,既有精神上的關聯,又有格局上的擴展。這突出體現在,《人世間》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寫作視野。在《人世間》這部作品中,梁曉聲對現實生活的表現,不再指向某個單一的社會階層和某一特定的人群,而是面向普天之下的蕓蕓眾生,重在展現人世間的社會生活情形。
梁曉聲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原點,他從自己熟悉的城市貧困區的底層生活寫起,然后一步一步發散到社會的其他階層和人群,寫不同社會階層的生存狀態,寫人與人之間的糾纏,寫人生的悲歡離合,寫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從而勾畫出了一幅錯落有致的世間百姓群像圖。作品在人世間的大視野下展開,緊緊扣住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這一基本主題,多角度、多方位、多層次地展現了社會現實的豐富和生動。可以這樣說,《人世間》這部作品,是梁曉聲對自己的生活積累、社會閱歷和人生經驗的一次全方位的調動。
梁曉聲這一新的寫作視野的確立,得助于他多年來對社會、生活和人生的深入思考。我們知道,梁曉聲在文學創作之余,還寫有大量有關社會現實、思想文化和人生人性的時評和隨筆。尤其是《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中國人的人性與人生》等,對社會生活的內部結構和運行機制的探究,有效地支撐了他在《人世間》中對各階層人物的塑造、對人物關系的把握,使得他對現實生活的表現能夠切中肯綮、鮮活生動。
梁曉聲寫作視野的變化,明顯不同于他以往的創作。同時,我們看到,《人世間》在表現城市百姓生活方面,也有著其他作家所不具備的獨特生活優勢。多少年后,梁曉聲才去觸碰這一題材,去寫出城市生活中的人心軌跡和社會脈絡,可謂是用心良苦。
正因如此,《人世間》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年代寫作”。說到年代寫作,我們往往理解為出生于某個年代的作家的寫作。《人世間》的寫作,恰恰是從年代開始的。《人世間》里的周氏三兄妹,是共和國的第一代人。作品從他們走進社會的20世紀60年代末寫起,一直寫到改革開放后的今天,時間跨度長達近50年。梁曉聲和共和國同齡,他有條件寫出這一段感同身受的歷史。而這近50年,正是中國社會發生急劇變化的時期。這個時期,中國社會從封閉走向開放,百姓生活由貧困走向富裕,社會文化從貧乏走向多元。當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與每個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時,我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人間奇景。而這正是《人世間》要向我們展示的。
把百姓生活放進近50年的時間長河里去浸潤、磨洗,這確實需要膽識和勇氣。而百姓生活作為社會現實的基礎和根本,也最能印證社會的發展和時代的變遷。于是,在《人世間》里,我們看到,這近50年里出現過的上山下鄉、三線建設、推薦上大學、知青返城、恢復高考、出國潮、下海熱、走穴、國企改革、工人下崗、自謀職業、棚戶區改造、反腐倡廉等重大社會動向和重要社會現象,在不同時間節點上,對《人世間》中的不同人物都產生過深刻的人生影響。于是,在作者構建的人世間的生活場景里,我們讀到了個人的成長、草根青年的奮斗,讀到了婚姻和家庭的經營和維系,讀到了家族的衰敗和延續,讀到了百姓生活的酸甜苦辣,讀到了不同社會階層的親疏遠近,讀到了社會發展和時代進步。我們在《人世間》里,還讀到了底層生活的艱辛和不易,讀到了平民百姓向往更好生活的人生努力,讀到了讀書影響人生、知識改變命運的提示,以及作者對人間世事的憂患和悲憫。
《人世間》形象而直觀地向我們展示了近50年中國的百姓生活和時代發展。這對于今天的人們回望中國社會的發展進程和普通百姓的心路歷程,有著彌足珍貴的認知和審美功效。這是《人世間》的價值所在,也是年代寫作的必然意義。
我們看到,《人世間》體現了作者駕馭生活的非凡能力。《人世間》沒有扣人心弦的懸念設計,沒有一波三折的情節安排,沒有人物命運的大起大伏。作者通過自己的生活積累和人生閱歷,平實而真切地描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從百姓生活中去體現社會時代的巨大變化。不能不說,這的確是一次具有難度的寫作。寫作的難度,更在于對我們耳熟能詳、如影隨形的諸多社會事件和生活現象,做出有分寸的把握和有邊界的掌控。在《人世間》里,作者體現出了表現社會生活的深厚功力。梁曉聲所具備的駕馭能力,在于他對這個時代充滿感情,在于他立足民間,感同身受,更在于他始終堅持著對人性正能量的高揚和張舉。“文學應該具備引人向善的力量。”正是從這樣質樸平實的文學理念出發,他去正視筆下的人人事事,寫好筆下的人人事事。在《人世間》里,作者善于挖掘人物身上所閃現的善良、正直、擔當和誠信。即便生活再艱辛,也要將心比心,為他人著想;就是身陷困境,也要自立自強,互助互幫。無論社會如何發展,時代怎樣變遷,都要做一個好人。社會越發展,時代越進步,作為人本身,更應該向善、向上、向美。《人世間》是梁曉聲“好人文化”的形象表述。
同時,在《人世間》里,作者傾注了自己對普通百姓生活的真切關懷。在時代大潮中,每個人追求更好的生活,有其必然的合理性。但追求的方式和手段,具備的素養和能力,又往往決定了他們人生努力的價值優劣。平民百姓如何改變人生和命運,生活向往如何得到有效實現,這是作者尤為關切的。人世間的喜怒哀樂,與每個人都休戚相關,《人世間》體現出了深重寬廣的憂患和悲憫。這是梁曉聲的人間情懷,也是他寫出《人世間》的內在動因。
《人世間》于人間煙火處彰顯道義和擔當,在悲歡離合中抒寫情懷和熱望,堪稱一部50年中國百姓生活史。
寫于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