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魏國不強，而是諸如齊、楚、秦這些諸侯變強了，魏國與他們的實力差距正慢慢縮小，再也不能獨領風騷。

魏赫很是認可這個觀點，不過看白圭欲言又止的神情，恐怕還有別的觀點，但是不好說。

其實魏赫也能揣度一二。“強者不能恒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在公子赫面前，這個原因自然是不能宣諸于口的。當然魏赫也不會傻地去難為白圭。

他點點頭附和道：“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白兄洞見！”

魏赫打算再深入一些，以試探白圭的才能，他接著說道：“自三家分晉至今，列國稱得上變法的有魏國李悝變法、楚國吳起變法、齊國鄒忌變法、韓國申不害變法、秦國衛鞅變法，諸位以為然否？”

話題由強者之論過渡到變法上來。變法是一個嚴肅的問題，眾人雖驚訝于魏赫話題的深入，但也清楚魏赫這是有意考校他們，不由得開始沉思起來。

白圭心中對于魏赫的表現越來越驚詫。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說明公子赫根本就是一個有志向有才能之人。書呆子？那或許只是他特意展現給世人看的假象罷了。

而今他即將質秦卻又擔憂魏國不能正確應對所有事情，所以希望在大梁留一雙眼睛。

他這是為了拉攏自己嗎？想到這里，白圭心跳如雷。雖然這才是第一次見面，白圭卻有一種相逢恨晚的感覺。他并不以為魏赫的交淺言深，反而以為這是公子赫對自己等人的信任。

眼中瞥著魏赫肅然的神情，白圭突然很期待魏赫的未來，期待魏國的未來，所以決定接受他的考驗。

沉吟片刻，白圭回道：“魏開變法之先河，鑄就文侯、武侯之盛世，當為最強！楚悼王用吳起變法，虎頭蛇尾，身死而法滅，最是可惜。齊、韓之變法，不痛不癢，可有可無。至于秦國之變法，一則過于嚴苛，二則手段過于激烈，雖成果卓著，卻也致怨言頗多，且衛鞅變法極賴秦公支持，故我以為秦公身后，衛鞅恐與吳起一般下場。”

白圭說的沒錯，衛鞅自身下場確實很慘。他不但得罪了以公子嬴虔、甘龍、公孫賈為首的保守勢力，更是得罪了未來的秦惠文王嬴駟。秦孝公一死，嬴虔等人便污蔑衛鞅，衛鞅奔魏而不得，只好回到領地，起兵叛亂，最后兵敗被誅。

在這一點上，衛鞅與吳起極像，兩人都是在全力支持自己的君王死后而遭受清算的。

白圭的眼光還是可以的，他準確地看到了衛鞅的結局，但他沒有預料到衛鞅的變法在他死后依然能夠持續下去，他以為秦國的變法會和楚國變法一樣走向失敗。

這或許就是時代的局限性，只有像魏赫這樣的人才能跳脫出來。

魏赫心中將這些變法的總結在心中過了一遍而后胸有成竹道：“各國變法自有取舍之道，文侯以李悝在中央統籌變法，而在地方上有西門豹治鄴，軍事上有吳起守西河、革兵制，從上到下，由內及外，各領域齊頭并進。”

“鄒忌變法其核心是廣開言路，謹修法律而督奸吏。它算是一種“匡正”型改革，旨在讓現有體系運轉得更好，而非將其推倒重來。”

“申不害以術治國，重在提升君主對朝臣的駕馭。”

“鄒忌與申不害的變法本質上是一場關于吏治的改革，這與吳起變法、衛鞅變法的激進手段有著極大的區別。”

“吳起與衛鞅相似之處都是有國君權力支持，都與貴族結下死仇。一旦支持他們的國君身故，一定會被清算。但我以為衛鞅的變法不會像吳起那般‘人亡政息’，何也？”

“蓋因吳起通過攻擊舊貴族，卻沒有同步地建立和扶持一個新的社會階層，例如擁有土地的庶民或享有穩固地位的功勛官僚，從而制造了一個政治真空。他的權力完全依附于君主的個人生命。一旦君主亡故，貴族勢力在沒有遇到任何有效制衡的情況下，便迅速摧毀了他和他的變法事業。”

“而衛鞅變法的非凡之處，不在于任何單一的政策，而在于所有政策被巧妙地編織成一個自我強化的閉環。土地改革創造了需要土地的庶農，又通過嚴密的律法控制著這些庶農，并從庶農身上征收賦稅作為對戰爭的支撐；而軍功爵位制度又為這些庶農提供了一條通過國家最需要的行為——戰爭，這個秦人階層躍遷的唯一通道。”

“衛鞅確立了律法的絕對至上性和非人格化權威，這也是吳起在楚國未能領悟的關鍵。通過使法律至高無上，衛鞅將其改革成果深度地“制度化”，以至于這些制度在他本人死后依然得以存續。所以我以為，即便當他的政敵掌權后殺了他，他所創建的制度依然會存續下去。因為他創造了一個連其敵人都無法承擔廢除后果的強大制度！”

魏赫這一番話讓白圭、公叔白、公孫曜三人震驚不已，他們的意識沉浸在這些話中，久久不能自拔。

半晌之后，白圭回過神來，眼神復雜地望著魏赫，嘆道：“公子竟如此推崇衛鞅變法？”

魏赫搖搖頭，“我最推崇的卻是李悝變法。衛鞅變法以耕戰為手段，本質上是為戰爭而生。旦要秦國一日不改弦更張，天下便永無寧日。秦人會一直擴張，直至天下歸秦！然而，秦國既興于此，也定將亡于此。因為為戰爭而生的制度，終將不能持續！”

白圭等人再一次震撼，他們不是不知道秦國的威脅，卻都沒有想到秦國在魏赫心中竟然有如此大的威脅。

“赫弟過慮矣！秦，西僻之地耳，民不過百萬之數，如何能盡滅天下？”公叔白不以為然道。

公孫曜也點點頭以為然。

唯有白圭陷入了沉思。

魏赫微微一笑道：“然蛇有吞象之心！以蛇之胃口，必然不能一口而吞之。然若不警惕之，今日一口皮，明日一塊肉，終有一日巨象亦為蛇腹中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