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的教師宿舍樓就立在操場東側，白墻灰瓦，在滿山荒涼地中格外顯眼。

秦遠跟著齊老師走進了其中一間沒有家具的套間，推開木門，一眼看出一室一廳的格局，拐角還有帶瓷磚的衛生間，不過沒有廚房。

“一共十五個套宿舍，都帶獨立廁所。”

齊老師摸著嶄新的門框，滿臉都是笑：“宿舍一好，老師立馬就增加到了6個。其實，以前也有支教老師想來，一看這邊條件就打了退堂鼓。現在好了，上周又有兩個師范畢業生聯系我，說下學期就來。”

林茉瑤走到窗邊，輕聲感慨：“真好，這樣老師才能安心教書。”

秦遠點頭，這便是為什么他當初中彩票，第一件想做的事是這個。

更重要的事，他也不由又想起上一世：這棟樓早晚也會有，等國家脫貧政策下來就蓋起來了，但那時齊老師已經積勞成疾，沒能等到這一天。

從宿舍樓出來，齊老師引著眾人往自己的新房間走。

說是新房間，其實就在宿舍樓一樓，房子很新，但陳設依舊簡單得很：一張木床，一張掉漆的書桌，墻上還掛著幅泛黃的世界地圖。

“這些教具還在用啊？”

林茉瑤突然指著書桌一角，那里擺著個鐵皮文具盒，黃色木質尺等等：“看著比我們年紀都大。”

齊老師拿起尺子拍拍手，笑了：“用習慣了。這是縣里捐獻的物資之一，那時候，可沒少打他手心”

秦遠撓撓頭，似乎也回憶起兒時的頑皮。

不過，忽然瞥見書架頂層擺著本厚厚的相冊，他伸手取下來，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照片里，一群穿著補丁衣服的孩子擠在土坯教室前，前排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正偷吃手里的紅薯，后排高個男孩卻梗著脖子瞪鏡頭，正是他自己。

林茉瑤歪頭湊過來看：“哇，好珍貴。”

她迫不及待往后翻，漸漸嘟嘴，相冊很厚，但照片卻很少，期待的秦遠的身影也屈指可數。

秦遠看出了她的疑惑，當即解釋：“都是有領導視察或者搞活動時拍的。”

說著，他看向齊老師：“齊老師的工資，大半都貼補給我這樣的孩子，哪有錢買相機或者去照相。”

齊老師在一旁擺著手：“說這些干啥。”

林茉瑤不由又翻到了相冊第一頁，看著照片里青澀的秦遠，她突然輕聲問：“阿遠，你家人……從來沒聽你說過？”

空氣忽然靜了。

齊老師沉默，江濤剛要開口，秦遠卻先笑了：“我爸媽走得早，出車禍沒的。”

他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監護權落在表叔家，他們收了車禍賠償金，卻總說家里窮，養不起閑人。”

江濤忍不住插話：“遠哥上初中那會，天天啃干饅頭，我媽總讓我多帶份飯，他還嘴硬說不餓...”

秦遠拍了拍江濤的胳膊:“過去的事了，說不上他們壞，至少沒讓我餓死。只是那幾年，除了濤子帶的飯，我確實沒吃飽過。”

林茉瑤的眼圈微微紅，她想起高中時的秦遠：總是獨來獨往，永遠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啃書本。那時她以為他只是性格孤僻，現在才知道，那沉默背后藏著許多故事。

良久，她聲音有點啞的詢問：“怪不得你高中那么拼，心里一定很苦吧？”

秦遠搖頭，轉頭看向齊老師，眼里帶著暖意：“不苦。齊老師教我，生活再苦，心也不能苦，笑著過才能熬下去。我不想說話，單純就是想多讀書，考出去，改變命運。”

林茉瑤望著他，忽然笑了，眼里閃著光：“你做到了。你不但自己走出來了，還幫了這些孩子，讓他們更有機會走出去。”

秦遠愣了愣，兩世為人，他確實做到了。上一世拼到產品總監，這一世早早抓住機遇，可直到此刻，聽著這話，心里才真正松快下來。

齊老師看著兩個年輕人，忽然輕咳一聲：“你們先聊著，我去看看孩子們的午飯。”

眼看齊老師：秦遠忽然開口：“對了，這次回來，說起來，也是要處理好此事。”

走到門外的齊老師聞言，身形頓了頓，但什么都沒說，

林茉瑤和小桃露出好奇的神色。

倒是江濤，一臉平靜。

堯山鎮白水村白崖寨藏在山坳深處，冬日的太陽掛在天上，卻沒什么溫度。

秦遠一行人踩著邦硬的土路往里走，路邊幾個老頭牽著牛，見了他們就直勾勾地瞅，嘴里嘰里咕嚕說著方言。

“就是這兒了。”

江濤指著前面一片歪歪扭扭的土坯房，院墻是用石頭堆的，歪七扭八。

剛走當村第一戶的門口，屋里正好走出個矮胖的中年婦人。

她看見秦遠，先是愣了愣，隨即叉著腰站在土臺階上，尖著嗓子喊起來：“喲，這不是秦大嗎？多少年不登家門，今兒個是良心發現，回來認親了？”

冬天沒農活，年輕人打工還沒回來，但村里的老和少基本在家

婦人這一嗓子，附近人家，屋里頓時涌出不少叔叔嬸嬸，都是沾親帶故的，擠在門口指指點點。

“聽說在省城打工了？”

“當年走的時候跟喪家犬似的，現在倒人模狗樣了。”

“他表叔，你看他穿的，怕不是偷來的吧？”

江濤氣得臉都紅了，攥著拳頭就要上前，被秦遠一把拉住。

林茉瑤不明所以，只覺得這些人說話太難聽，悄悄往秦遠身后躲了躲。

江濤身后，小桃低著頭，大概是習慣了這些質樸的山民

秦遠掃了眼人群，目光落在最先開口的婦人身后，一個沉默的男人身上。

看了一會，他給林茉瑤介紹：“那就是我表叔秦秋樹，說話的是他媳婦，我叔娘。”

介紹完，他看向叔娘：“我回來辦點事。”

他語氣平淡，像沒聽見那些刻薄話。

叔娘“呸”了一聲，唾沫星子濺到地上：“辦事？怕不是回來分家產吧？告訴你，你爸媽那點東西，早被你表叔敗光了，沒你的份！”

秦遠沒接話，忽然看向灶臺邊兩個壯實的青年。

那是表叔的兩個兒子，二蛋和大富，比他大幾歲，正瞪著眼看他。

秦遠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二蛋哥，大富哥，你們要到談親事的年紀了吧？”

二蛋愣了愣，沒說話。大富撓撓頭，甕聲甕氣地應了句：“嗯。”

“彩禮我出了。”秦遠看著秦秋樹，“要多少？”

滿院子的議論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盯著他，像看個瘋子。

叔娘眼珠子轉了轉，尖聲說：“你出得起？人家要一萬八呢，讀兩天書，只學會學人放洋屁？”

秦遠沒說話，笑笑的朝江濤點點頭。

江濤沒廢話，只把背著的黑色旅行包往身前一放，拉鏈“刺啦”一聲拉開。

里面碼著一沓沓紅燦燦的鈔票，看得人眼暈。

“這里是五萬。”

秦遠的目光掃過眾人，輕聲開口：“但有條件。”

他指著門口：“把村長叫來，再叫上秦家的老人。今天當著所有人的面，分家立戶，我的戶口要遷出去，跟白崖秦家再無瓜葛。”

叔娘的臉色頓時變了，搓著手笑起來：“遠侄子，你看這話說的，一家人哪能說兩家話……”

“四萬”

秦遠打斷她，從包里抽出一沓鈔票塞回江濤手里：“那現在只有四萬了。”

秦秋樹突然站起來，瞪著自家婆娘：“夠，夠，我這就去叫人！”

叔娘還想說什么，被秦秋樹再次狠狠瞪了一眼，頓時閉了嘴。

半個時辰后，村長和幾個白發老頭擠在石板房的堂屋中。

秦遠把錢放在桌上，看著眾人：“我不是來爭什么，只是想了斷。我父母的墳還在村后，遷走不合適，他們愿意落在這里，但我的戶口要獨立出去。”

老村長嘆了口氣：“秦家小子，這事既然雙方都沒意見。那就留條按手印，我作證，以后你跟秋樹家就是兩家人，各立戶。”

秦秋樹在分家文書上按了紅手印，手都在抖。

叔娘盯著桌上的錢，眼里全是貪婪，卻沒敢再說一句刻薄話。

秦遠拿起文書，卻沒有立即離開。

他掃視看了眼石頭屋，這是他少年時無數次想逃離的地方，如今終于可以徹底告別了。

回程的路上，林茉瑤一直沒說話。

快到堯山小學時，她才輕聲問：“那些錢……”

秦遠握著方向盤，語氣平靜，“該給的，算買斷過去，也算看護爹娘。”

江濤在后排嘟囔：“憑什么給他們？當年他們……”

秦遠打斷他：“濤子，齊老師說過，心里裝著恨，走不遠。我現在只想往前看。”

林茉瑤坐在副駕，望著遠處的群山，輕聲說：“齊老師說得對，往前看，總會越來越好的。”

秦遠也笑了：“等以后萬象的鄉村主播市場培育起來，如果村里人有心，我還打算支持一下，不過，也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