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林攥著孫子的小手僵立在營門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環顧四周，與他一樣被眼前那神圣景象徹底震碎認知的，還有旁邊排著的整群人。

直到箭塔上的哨兵催促：“都別堵在大門口，往里走！后邊還有人呢！”

這群人才如夢初醒般的回過神來，開始遲鈍地挪動腳步。

然而，當他們再次踏上通往崗哨的路時，氣氛已然迥異。

早先那種想占點小便宜的狡黠和算計，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的敬畏。

他們的腳步變得謹慎而莊重，仿佛踏足的是傳說中圣父行走的天國。

終于，繞過幾排低矮的營房，視野豁然開朗。第十個崗哨出現在眼前。

一座原木搭建的簡陋塔樓下，幾張厚實的木板桌一字排開。桌后坐著三名穿著整潔的書記官，正握著削尖的炭筆，低頭在一疊厚厚的紙張上飛快地記錄著什么。

他們身后，影影綽綽地簇擁著另一群人，目光灼灼地盯著新來的隊伍。

“都聽好了！排好隊！分三列！”

崗哨下，一個膀大腰圓、腰間挎著長劍的士兵扯著嗓門大吼：“不許插隊！不許搶位置！誰壞了規矩，一粒麥子也別想領！聽見沒有？”

韋林不敢有絲毫怠慢，趕緊拉著孩子，順從地排進了其中一列。

終于輪到他時，他學著前面人的樣子，在一張名為“簽到表”的粗糙紙張上，用粗糲的拇指蘸了點劣質印泥，小心翼翼地摁下了一個鮮紅卻歪斜的指印。

桌后的書記官眼皮都沒抬，提起一個鼓脹的麻袋，沉甸甸地塞進他懷里。

懷里抱著心心念念的糧食，但韋林的心卻早已飛向了那貫穿天地的神跡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里瘋狂叫囂：去看看！去看看那神跡的源頭！

然而，另一個更加強大的本能，像冰冷沉重的鎖鏈纏住了他的雙腳——那是數十年如一日在皮鞭和饑餓下掙扎求生，所磨礪出的謹小慎微和對未知的深沉恐懼。

他抱著糧袋，像個迷路的孩子般在原地踟躕不前，目光在金光的方向和安全的營門之間痛苦地游移。

就在老韋林內心天人交戰的當口，書記官身后那群看熱鬧的人堆里，一個身影突然分開人群，徑直朝他走了過來。

古銅色的皮膚在光線下泛著健康的光澤，但最令人無法忽視的，是他那雙眼睛。

明亮、銳利，神采飛揚。瞳孔深處仿佛有實質的火焰在升騰，燃燒著一種與周圍那些麻木畏縮的農夫截然不同的生命力。

“嘿，這位老伙計”

來人開口了，聲音洪鐘般渾厚，臉上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

“我看你眼神總往那邊飄…”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金光所在的方向，“是不是對咱們這天國…特別感興趣啊？”

他伸出手來自我介紹：“我叫查克，是這的十戶長。”

雖然完全搞不清這“十戶長”到底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還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大人物，但這不妨礙韋林條件反射的彎腰。

“十戶長老爺！韋林給您見禮了！您…”

查克趕緊伸出雙手，穩穩地扶住韋林瘦骨嶙峋的肩膀，將他那佝僂的身子硬生生扳直了。

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眼神變得異常嚴肅，“老哥，咱們這兒，沒有老爺！”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斬釘截鐵：“誰要是想騎在別人頭上當老爺，我們所有人，就一起弄死誰！”

“……”

韋林徹底懵了。

他臉上的諂媚僵在那里，幾十年積攢下來的、應對老爺管事們的經驗——討好、諂媚、下跪、送禮——突然無用了。

“那…那您是…”

他嘴唇哆嗦著，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這個陌生稱謂背后的含義。

“嗨呀，沒啥了不得的！就是個小管事。”

他看到韋林似乎有點明白了，立刻又補充道，強調著本質的不同：

“但可不是上面哪個老爺任命的！是咱們這些住在一塊兒的街坊鄰居，大家伙兒一起商量著，覺得這人行，靠譜，就舉手投票選出來的！”

韋林聽得似懂非懂，查克卻不再給他繼續追問的機會：“哎呀，這些彎彎繞繞的，你在這兒多住上幾天，跟大伙兒嘮嘮嗑，自然就門兒清了！”

他話鋒一轉，那雙眼睛帶著點熱切和期待，直勾勾地盯著韋林，身體微微前傾：

“哎，老哥，說正經的！你——要田不要？”

“啊？！！”

韋林肅然起敬，看向查克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高山仰止般的敬畏。心中驚濤駭浪：

這十戶長權利也太大了吧？連田都能隨便許人了？這得是多大的老爺啊？

他無比心疼地看了看自己肩上那袋沉甸甸、散發著清香的新麥。

一股強烈的肉痛感襲來，但他咬了咬牙，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雙手顫抖著將糧袋捧到查克面前：

“十戶長老爺…我現在…只有這么多了…您看…夠不夠孝敬…？”

“哎喲我的天！不不不！！！”

查克被他這動作嚇得猛地往后跳了半步，雙手像撥浪鼓似的瘋狂擺動，臉都急紅了：“老哥，你誤會大了。我不是要你的東西，更不是要收你的孝敬！”

他哭笑不得，趕緊上前一步，把韋林捧著糧袋的手用力按回去，生怕他再誤會。

“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落戶到我們安遠鎮來？”

查克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自豪感。

“咱們圣亞當大人，現在正開天辟地頭一遭！在分圣田訥！”

他伸出兩根粗壯的手指，在韋林眼前用力晃了晃：“每戶整整二十畝！上好的熟地！”

“而且我跟你說啊，老哥，這圣田！嘿！那叫一個帶勁！跟以前的破地兒完全不一樣。”

他眼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光芒：“圣父顯靈啊！每年開春，圣父他老人家就幫你把地犁得平平整整、松松軟軟，那叫一個省心省力。”

“畝產足足三百磅！你就放心種吧！”

韋林感覺今天懷疑人生的次數已經超過過去五十年了。

他先沒懷疑圣父幫忙犁田這件聽起來很離譜的事，而是趕緊追問更實際的問題。

“還有這種好事？那…那地租多少？”

查克大手一揮，豪氣干云：

“不要地租！”

“分給你！就是你的！白紙黑字！蓋著圣亞當大人的印！”

沒等韋林從震撼中回過味來，他又拋出一個重磅炸彈：

“等你家這小孫子，將來長大成人娶了媳婦兒，成了新戶頭。還能再分二十畝！”

韋林只覺得一股熱氣直沖天靈蓋，呼吸都急促了。但他強壓住激動，繼續追問下一個關鍵：“那…那稅呢？收幾成？”

“稅？哦，這個有。”查克點點頭，語氣變得認真了些，“收三成。”

“不過，這稅糧你得交到圣庫去。而且啊，規矩就是，除了自家吃的口糧，余糧只能賣給咱們圣庫。要是敢偷偷摸摸賣給外頭人…”

查克做了個“咔嚓”的手勢，表情嚴肅：“…被抓到，不僅要罰光糧食，還得做苦工抵罪！”

“噢！對了，老哥你來得正是時候，來得早啊！還能白得一套現成的房子！來得晚的，可就只能自己扛斧頭去林子里砍樹，吭哧吭哧自個兒蓋了…”

查克還在興致勃勃地講天國的好處，唾沫星子都快噴到韋林臉上了。

一只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猛地伸了過來，直接打斷了查克的話頭。

“十戶長老爺，您別說了。”

“這個戶！到底怎么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