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我來了。”

“你不該來的。”

“可我還是來了。”

狄倫正叉著腰站在隘口的木柵旁，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這關口風大路遠的，你這么大年紀…實在是太冒險了。”

韋林托著肩上那分量十足的糧袋，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瞧您說的！心里惦記著天國，惦記著您，還有圣亞當大人，這點路算啥？”

狄倫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怎么？跑我這來，你那寶貝孫子不用人照看了？”

他目光掃向躲在韋林身后，只露出半張小臉、眼神怯懦的小男孩。

韋林仿佛才想起這茬，笑呵呵地裝傻充愣：“哎呀！看我這記性！”

他粗糙的大手往后一撈，把那個瘦小的男孩輕輕拽到身前，讓他完全暴露在狄倫的視線下。

“孩子，看清楚了，這位就是狄倫老爺。是咱家的大恩人。你得把他的樣子一輩子都記清楚咯！聽見沒？”

小男孩被爺爺推著，小臉漲得通紅，緊張地絞著衣角，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狄…狄倫老爺…早…早上好…”

狄倫臉上的笑容真誠了幾分，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你好啊，小可愛。”

他伸手想摸摸孩子的頭，但小男孩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狄倫也不在意，站起身指了指身后那道顯得格外森嚴的關隘：“喏，過了這道隘口，再往前走一小段，就是第十個崗哨了。”

“到了那兒，你們就能一次領到足足十磅糧食，都是今年的新麥子！”

“哎喲，狄倫老爺，您可太見外了！什么糧不糧的，沒那回事！”

他挺起干癟的胸膛，努力做出一個虔誠的姿態(tài)。

“作為一個虔誠信徒，我老韋林…主要是想來瞻仰一下圣亞當大人的光輝，感受一下天國的榮光。這糧食…那都是天國仁慈的恩賜，是順便的，都是順便的事。”

他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掂了掂肩上那袋沉甸甸的“順便”。

狄倫看著韋林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樣，倒也沒戳破：“行吧，那你們進去后，記得去湖邊教堂看看，圣亞當大人的教誨，值得一聽。”

“哎！一定去！一定去！”韋林連聲應著，臉上笑開了花。

他趕緊拉過還有些發(fā)懵的小孫子，朝著那宛如巨獸之口的營門走去。

當他們的身影逐漸靠近那高大的營門時，高聳的原木圍墻和上方箭塔投下的巨大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將這一老一小瘦弱的身影瞬間吞噬。

剛踏入陰影范圍，一股混合著鐵銹、焦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便猛地鉆入了老韋林的鼻腔。

作為一個在領主老爺?shù)钠け蕖⑹斩惞俚乃惚P、以及無休止的饑餓和疾病中掙扎了快五十年的人精，他對任何可能威脅到他和孫子這兩條賤命的氣息，都擁有著野獸般的直覺。

空氣中彌漫的肅殺和殘留的血腥，墻壁上那些觸目驚心、縱橫交錯的刀斧劈砍痕跡，大片大片被火焰舔舐過的焦黑印記。

甚至某些石縫和泥土里隱約可見的、深褐色難以洗凈的污漬，以及一些細小、尖銳、看起來像是碎骨渣的東西……

這一切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那脆弱的神經(jīng)，狠狠地拉響了警報。

這兒死過人！死過很多很多人！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

韋林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抓著孫子的手也猛地收緊，勒得孩子“唔”了一聲。

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神中閃過一絲掙扎和恐懼。

但最終，一種更深沉、更無奈的冰冷算計取代了一切。

他這條賤命，加上這孫兒的賤命，合起來也不值幾個銅貝克。

哪里值得別人費這么大心思、設下這么多崗哨、搭上這么多糧食來謀害？

而且，都走到人家眼皮下了。現(xiàn)在想跑，恐怕為時已晚。

他猛地一咬牙，干瘦的腳掌在泥地上狠狠一跺。

頂著來自頭頂箭塔里，哨兵那如同鷹隼般冰冷的審視。

韋林佝僂著背，拉著同樣瑟瑟發(fā)抖的小孫子，一步一步，走進了那營門深處。

一步踏過那幽深冰冷的營門門檻，仿佛穿透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一股難以言喻的、宏大而神圣的氣息瞬間撲面而來——

視野的盡頭，一道纖細卻無比凝練的金色光柱，正筆直地貫穿天地。

它仿佛自九霄之上垂落，又似從大地深處噴薄而出，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威嚴與圣潔，直直地刺入那凡人不可企及的穹頂。

天國？！

這個只在圣約書中才出現(xiàn)的詞匯，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韋林混亂的腦海中。

否則，如何解釋那此刻正如同奔騰的江河般，瘋狂灌注進他這具枯槁身軀里的磅礴精力？

韋林呆呆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他試探性地捏了捏拳頭。

一股失去多年的力量感順著指骨、腕骨、臂骨層層涌出。

條條干癟松弛的肌肉纖維，此刻竟在松弛的皮膚下猛地繃緊、虬結、賁張，擰成一股股充滿爆炸性力量的堅韌鋼索！

這與他曾經(jīng)在狄倫那里感受過的、短暫如幻夢般的“圣父賜福”一模一樣。

當時那股力量如同曇花一現(xiàn)，他還曾暗暗腹誹，以為狄倫是用了什么能讓人短暫亢奮的揮發(fā)藥物，比如老爺們享用的“麻魂草”之類的邪門玩意兒。

可是現(xiàn)在，這龐大的氣力，正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洶涌澎湃地沖刷著他衰老的骨髓，點燃了他干涸的血脈。

他心念一動，目光落在肩上那袋沉甸甸的麥子上。只見他干瘦的手臂隨意地一甩——

“呼！”

那沉重的糧袋竟如同沒有重量般，直挺挺地、輕飄飄地飛上了半空。劃出一道飽滿的弧線后，又被他穩(wěn)穩(wěn)接住。整個過程舉重若輕，仿佛在拋擲一個空麻袋。

老韋林猛地抬頭，渾濁的雙眼死死地、貪婪地再次投向那貫穿天地的神圣光柱。

某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直覺，在他意識中轟鳴：那光柱，就是那不可思議的奇跡源頭！

韋林本以為這個所謂的“天國”，不過是一群膽大包天的反賊，為了蠱惑人心、方便糊弄他們這些底層賤民而隨口編造的漂亮名頭。

就像那些神棍教士掛在嘴邊的“天堂”、“神恩”一樣，都是虛無縹緲的謊言。

他錯了！

大錯特錯！

震撼于這顛覆認知的神跡！后悔于自己之前的鼠目寸光！難以置信于這觸手可及的恩賜！

三種截然不同的強烈情緒，如同三條毒蛇，在他胸膛里撕咬、纏繞、沖撞。

讓他口干舌燥，讓他頭暈目眩，讓他渾身顫抖如篩糠！

這個在苦難中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自認早已看透世事的老油條，久違的感到了徹底的茫然和無所適從。

他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那通天徹地的金光，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這被徹底顛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