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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孔雪笠出得寺門,抬眼便見周莊與寄春君分立街道兩側(cè)。周莊負(fù)手靜立,目光澄澈;寄春君則立于梅影之下,眼波流轉(zhuǎn),望著他時卻隱含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

他心頭一緊,略一遲疑,終是舉步先向周莊走去。

“周道長!”

“孔兄!”

周莊展顏。

隨即被孔雪笠引至寄春君面前,

“此乃寄春君姑娘。

春君,這位便是常與你提及的周莊道長。

乃吾之摯友。”

寄春君斂衽為禮,姿態(tài)端莊中帶著幾分怯意:

“久聞周道長大名,今日得見,幸甚。”

她目光低垂,不敢直視。

周莊心知此女乃梅妖。

然觀其氣息清正,孔雪笠情根深種,便也無意點破。

想那寧采臣與聶小倩、白素貞和許仙……

人鬼殊途、人妖相戀,有何妨?

只要不為惡,又有何不可?

故神色坦然,稽首還禮:

“寄春君姑娘,小道有禮了。”

他語氣平和,并無異樣。

孔雪笠見二人見禮如常,氣氛雖略顯生疏卻無沖突,心頭微松,與寄春君依依惜別,眉目間情意繾綣,低聲約好再見之期,便領(lǐng)著周莊往城中最好的酒樓而去。

酒樓雅間,窗明幾凈,窗外市聲隱隱。

酒過三巡,幾碟精致小菜已見底。

周莊放下竹箸,問道:

“孔兄與寄春君姑娘,如何結(jié)緣?

貧道觀其氣度,不似尋常人家。”

孔雪笠面泛紅光,眼中洋溢著光彩,便將那日寺門前因收受銀錢窘迫長吁、佳人獻策解圍、梅下日日守候、互訴衷腸定情之事細(xì)細(xì)道來,言語間果真情真意切,滿是感激與愛慕:

“……...春君不僅冰雪聰明,解我困厄,更難得一片冰心待我,守候之誠,情意之真,實乃天賜良緣。”

他感慨萬千,言罷,舉杯一飲而盡。

周莊靜靜聽著,暗忖:路遇解困,梅下定情,此等橋段雖巧,卻也合《聊齋志異》的畫風(fēng)。觀孔雪笠氣血充盈,情意不似作偽,那梅妖氣息亦無血煞,遂放下疑慮,頷首道:“孔兄福緣深厚,覓得知音,可喜可賀。”不再深究。

宴罷,二人約定過些時日再訪天姥山。

之后便于街口作別。

孔雪笠步履輕快回寺,心頭縈繞著佳人倩影。

行至西墻,卻見寄春君仍在老梅樹下佇立,柳眉微蹙,似有重重愁容,全無方才離別時的溫婉。

他心感詫異,忙快步迎上前去:

“春君?你怎還在此?可是有事?”

寄春君螓首低垂,粉頰飛紅,貝齒輕咬下唇,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郎君……妾身.…唉!實不知……該不該說…

孔雪笠見狀,再三催問。

寄春君貝齒緊咬下唇,似有萬般羞恥難以啟齒,終是泣道:“方才寺門前,妾身與周道長相對,妾身……妾身分明覺著,周道長看妾身的眼神極是不妥!”

她聲音顫抖,

“那目光……灼灼似火,如影隨形,竟似有垂涎覬覦之意!直看得妾身如芒在背,心驚膽戰(zhàn)!妾身一介清白女子,何曾受過此等目光!”

她掩面痛哭,肩頭聳動,哀婉欲絕:“妾身惶恐,只恐是……是多心,污了道長清名可那眼神……實在……”

“絕無可能!”

孔雪笠斷然出聲,眉頭緊鎖如川,語氣斬釘截鐵,

“周兄絕非此等齷齪之人!

我與他患難與共,深知其心!他心性澄澈如琉璃,一心志在仙道,視紅粉如骷髏,豈會有此邪念?春君,定是你心神不寧,看錯了!”他對周莊的信任,根植于數(shù)月同行、生死相托的情誼,此刻雖是心亂,這信任卻依舊堅固。

寄春君被他這斬釘截鐵的一喝,哭聲頓止,抬起淚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孔雪笠,那眼神中的失望與受傷,濃烈得化不開:

“郎君竟半點不信妾身所言么?”

淚水如斷線珍珠滾落,

“妾身拋卻閨閣矜持,日日來此守候郎君,一片冰心,天地可鑒!今日不過是心中驚懼難安,將實情相告,郎君便斥我多心荒謬!莫非在郎君心中,妾身便是那等搬弄口舌、誣陷良善的蛇蝎女子不成?”

她越說越悲,聲音凄厲,

“罷!罷!是妾身癡心錯付!以為與郎君私許終身,便可得郎君全心信賴,如今看來,郎君心中,妾身竟連一句實話的分量也無!此情還有何意義!”

字字泣血,句句控訴。

更將那“私許終身”的重諾拋出,

直指孔雪笠負(fù)心薄情,不信不義!

一旁往來的行人紛紛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起來。

孔雪笠卻沒在意旁人目光,

他如遭五雷轟頂,被她這連珠炮般的哭訴控得心神俱震,尤其那“私許終身”四字,更是狠狠砸在他心坎上。

眼見心愛之人哭得肝腸寸斷,句句似在理,字字皆委屈,他心如刀絞,既心疼萬分,又堅信周莊絕非如此,左右撕扯,痛苦不堪。

他手足無措,慌忙上前欲攬住她顫抖的肩膀,可礙于理法與名節(jié),他才剛有動作,便又強行止住:

“春君!我……我并非不信你!

只是周兄他……”

“只是什么?”

寄春君哀怨地避開他的手,淚眼婆娑地望著他,“郎君心中,終究是他重于我!罷了……妾身明白了……”她作勢欲走,身形搖搖欲墜。

“春君且慢!”

孔雪笠急得額頭冒汗,不忍看她如此悲戚離去,心中那堅不可摧的信任之墻,終是被心上人眸中洶涌的淚水沖開了一道細(xì)微的裂痕。

他長嘆一聲,聲音充滿了疲憊與妥協(xié):

“罷了……此事……我自會……多加留意。

你……你日后若見周兄,盡量……避著些便是。

我……信你非是無風(fēng)起浪之人。”

此言出口。

雖是為安撫佳人,卻也如一枚帶著倒刺的楔子。

深深嵌入了對摯友的信任之中。

寄春君得了此言,才漸漸止住悲聲,以羅帕拭淚,低聲道:“此地人多眼雜,妾身……日后便不在梅下相候了。郎君若有暇,可至單宅西側(cè)小巷尋我。”

孔雪笠心亂如麻,一口應(yīng)下。

兩人遂別。

他至單宅授課,心神不寧。

公子似有察覺,便關(guān)切問道:

“先生今日氣色不佳,眉宇間似有郁結(jié)……

可是遇著煩難之事?”

孔雪笠一驚:“如此明顯么?”

公子溫言道:

“先生待我至誠,我亦視先生如師如友,自當(dāng)留心。

先生若有心事,不妨一吐為快。”

孔雪笠長嘆一聲,

便將方才寺前與寄春君的爭執(zhí)和盤托出。

沒有毫無隱瞞。

公子聽罷,故作思索,沉吟片刻后,緩緩道:

“先生莫怪小子直言。

若那寄春君姑娘果如先生所言,是姿容絕世,風(fēng)華絕代……那么周道長雖為方外之人,終究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一時為其美色所惑,動了凡心……亦在情理之中。”

他見孔雪笠欲辯,又道,

“先生請想,先生自身乃飽讀詩書的君子,持身以正,尚難自持,對寄春君姑娘一見傾心,情根深種。

周道長縱有道術(shù)神通,那只是‘術(shù)’法高強,于‘心性’修持一道,如此年少,火候未深,豈能盡脫凡俗之情?此乃人之常情,非關(guān)道德高下。”

孔雪笠聽罷,眉頭緊鎖,雖覺刺耳,然細(xì)想之下,竟覺不無道理,自己當(dāng)初不也是情難自禁么?

公子此一番話,看似公允,條分縷析。

實則以一個預(yù)設(shè)為前提——

周莊確對寄春君存了不軌之心。

孔雪笠既覺其言之有理,便已在不知不覺間踏入了陷阱,下意識認(rèn)同了周莊“可能”對其心上人生了覬覦之念。

他遲疑道:

“那……依公子之見,我當(dāng)如何?”

公子面色轉(zhuǎn)肅,正色道:

“小子以為,君子論跡不論心,然‘朋友妻,不可欺’乃人倫大防!無論心思如何,對摯友傾心之人生出妄念,此等行徑,與禽獸何異?此乃大節(jié)有虧!”

孔雪笠張口欲為周莊分辯,然目光觸及公子那雙深邃碧眸,頓覺心神微眩,仿佛被某種無形之力攝住,那辯解之詞竟卡在喉間,如何也說不出口,反不由自主地點頭附和:

“公子……言之有理!確……確非君子所為!”

公子見其入彀,眼中幽光一閃,趁熱打鐵道:

“先生當(dāng)知,偽君子尤甚真小人!

周道長平日一副清心寡欲、道貌岸然之態(tài),若背地里竟存此齷齪心思,豈非欺世盜名?先生與之相交,豈不危殆?小子斗膽,勸先生與此等……敗類,當(dāng)斷則斷!”

孔雪笠心頭劇震,“斷交”二字重若千鈞,他終究難下決斷,只頹然道:“此事……容我再思量幾日。”

公子深知過猶不及,不再相逼,只溫言寬慰幾句,心中卻已開始謀劃下一步更狠毒的殺招。

……

翌日晌午,孔雪笠依約至單宅西側(cè)小巷。

寄春君早已等候,面色蒼白,神情惶惑。

“郎君……”

她聲音發(fā)顫,似下定了極大決心,

“妾身……不能再瞞你了!

妾身……妾身并非凡人!”

孔雪笠一驚:“春君何出此言?”

寄春君淚光盈盈,低聲道:

“妾身……實乃此間寺外那株老梅,吸納日月精華,修煉百年方得人形……是一介梅妖。”她抬眸,凄然望著孔雪笠,“郎君……可懼我?可厭我?”

孔雪笠雖驚,然他素愛神鬼志異,心中并無多少懼厭,反生憐惜,忙道:“春君莫怕!你既未害人,真情待我,是人是妖,又有何妨?”

寄春君見他如此,似松了口氣,卻又蹙眉道:

“郎君不棄,妾身感激不盡。

只是今日妾身來此巷中等候時,隱約覺察到暗處竟似有一雙眼睛盯著妾身!那目光冰冷如刀,直透骨髓!妾身遍體生寒,幾欲遁走!直到郎君身影出現(xiàn),那目光才倏然消失!”

孔雪笠心頭一凜:“可知是何人?”

寄春君面露懼色,遲疑道:

“妾身不敢妄言。

只是妾身是妖精,能令妾身心神畏懼……

更何況,那感覺……

與昨日寺門前周道長看妾身的眼神有幾分相似……”

見孔雪笠臉色驟變,她又慌忙補充,

“不不!或許是妾身驚弓之鳥,錯怪了道長!道長許是發(fā)現(xiàn)妾身是妖,擔(dān)心郎君安危,故而暗中跟隨保護?對!定是如此!郎君切莫因妾身胡言,壞了與摯友情誼!”

她言語急切,一副深明大義、為他人著想的模樣,然那眼神中的驚懼與暗示,卻更令人起疑。

孔雪笠初聽“保護”二字,尚覺有理。

然轉(zhuǎn)念一想:

若真是保護,為何自己一出現(xiàn),那窺視便消失了?既是保護,為何要藏頭露尾,任他與寄春君這“妖物”獨處?除非……那窺視者心懷叵測,不欲被自己撞破!

一念及此,昨日公子之言與寄春君委屈的淚眼瞬間涌上心頭!怒火“騰”地?zé)穑憾ㄊ潜还诱f中了!周莊這偽君子,果然對春君心懷不軌!暗中窺伺,行此鬼祟之事!他勃然大怒:“好個周莊!我這就去尋他問個明白!”

“郎君息怒!”

寄春君慌忙拉住他衣袖,哀哀求道,

“都怪妾身多嘴!眼下又無證據(jù),興許……興許是妾身感應(yīng)錯了!萬莫因妾身一面之詞,傷了郎君與道長情分!若因此事,令郎君摯友反目,妾身萬死難辭其咎!”

她淚眼婆娑,楚楚可憐,更顯得“委曲求全”。

孔雪笠見她如此,強壓怒火,沉聲道:

“春君不必自責(zé)。日后你仍在寺外梅樹下等我。那里人來人往,大庭廣眾之下,諒他也不敢如何!”

兩人心事重重作別。

孔雪笠回到單宅授課,只是面上郁氣與怒火難掩。

公子見狀關(guān)切詢問。

孔雪笠便將寄春君自曝妖身及被窺伺之事和盤托出。

公子聽罷,面露“驚詫”,沉吟道:

“竟是梅妖?難怪……難怪風(fēng)姿絕世,不似凡俗。”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中閃過一絲恍然:

“先生,小子曾聞,有些道門中人,偏愛豢養(yǎng)梅蘭竹菊等清雅靈植,以為修行點綴,彰顯品格。那成了精的妖植,靈氣充盈,更勝凡品百倍!周道長既已識破寄春君姑娘本體,又顯露垂涎之意,莫非是想將她擄走,收為禁臠?”

孔雪笠聞言,如遭重?fù)簦?

胸中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我明日定要尋他問個清楚!”

公子忙勸:

“先生息怒!此事尚無確證,或許……

或許今日只是湊巧。再觀察兩日不遲?”

他口中勸解,眼底卻是一片波瀾不驚的冷意。

孔雪笠被勸住,只道:

“也好!過幾日再去尋他!”

正好二人約好要去天姥山會燕赤霞。

皆時有燕兄這個外人評判。

孰是孰非,自然一清二楚。

……

數(shù)日后,孔雪笠正一臉怒意在藏經(jīng)閣中抄經(jīng)。

這幾日,寄春君言,日日皆有人盯著她。

心上人被人覬覦,他如何能不惱火?

可偏偏又無確鑿證據(jù),不好親自上門撕破臉皮。

只得將希望寄托于燕赤霞身上。

希望燕兄能有法子幫忙捉個現(xiàn)行!

思及此處,忽聞閣外喧嘩大作。

人聲鼎沸中,夾雜著驚呼與怒罵。

他心中莫名一緊,擱筆疾步而出。

只見寺門方向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眾多僧人、香客皆朝那處奔去。孔雪笠隨手拉住一個神色驚惶的沙彌:“小師父,何事喧嘩?”

沙彌滿臉悲憤,指向寺門:

“禍?zhǔn)铝耍〉準(zhǔn)铝耍?

不知哪里來的一個惡道士,硬說寺門外那株百年老梅成了精怪,要害人性命!不容分說,便祭出符火,將那梅樹……活活燒成焦炭了!”

孔雪笠聞言,如五雷轟頂,眼前一黑。

耳邊只余那沙彌悲愴的余音:

“可憐那老梅……百年靈秀!

今朝竟……竟化為飛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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