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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攻心之所謀,離間之計(萬字章)

(還行,一個上午能寫完萬字更)

榻上,孔雪笠沉沉睡去,氣息勻長。

黑暗中,公子那雙碧眸精光一閃,如夜梟窺伺。

他悄無聲息地和衣起身,推門而出。

身影似一縷青煙,無聲無息地飄向后宅小院。

庭院幽靜,假山玲瓏,頗具浙中風致。

清冷月華灑落,映照得院中石徑泛著微光。

院中,皇甫老太公拄著那根盤根錯節的烏木虬杖,正仰面望月。月光勾勒出他枯槁的輪廓,每一次呼氣,便有一縷淡薄如煙、卻隱含著森然鋒銳劍意的血霧逸散而出,在月色下微微扭曲,旋即消散。

此乃他正以深厚妖元,借月華之息,強行逼出體內如跗骨之蛆般殘留的劍傷劍意。

公子行至身后,默然侍立,垂手恭立。

老太公似有所覺,周身氣息一斂,面上先是紅潮一閃而逝,旋即浮起一層病態蒼白,最終又歸于枯槁老態。

他緩緩轉過身,虬杖點在青石上,發出沉悶微響,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吾兒,那孔書生……睡實了?”

“回父尊,他已然酣眠?!?

公子躬身,遂將探聽所得周莊底細和盤托出,末了,嘴角噙著一絲輕松的笑意,碧眸在陰影中閃爍:

“那所謂‘道法通玄’的小道士,不過是個黃口稚子,年方雙九??v有些師門皮毛手段,僥幸斬了些不成氣候的小妖,焉能與吾族千年底蘊相較?孔書生一介凡俗,言過其實罷了?!?

老太公聞言,心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稍松一分。

枯瘦的胸膛起伏,長長吁出一口濁氣。

自陜西被那姓燕的煞星千里追殺,飛劍穿胸,險死還生,他已是驚弓之鳥,聞“道士”二字便覺心悸如擂鼓。他枯爪緊握虬杖,鄭重叮囑,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兒啊,切莫去招惹此人!

縱他徒有虛名,焉知其背后無有師門老怪?

昔年陜西之禍,便是前車之鑒!

原道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嚷著要除滅我等,隨手打殺了便是,誰料竟引出那姓燕的殺神……”提及舊事,老太公眼中猶有余悸,仿佛又見那驚鴻掣電般的劍光,“若非舉族遁逃,焉有命在?”

公子遲疑片刻,眉宇間掠過一絲憂色:

“父尊所慮極是。

然孔雪笠與那小道士交情匪淺。兒雖可憑本命神通可攝其心神,令其疏遠小道士,但若那小道士主動尋來,又當如何?總不能任其撞破吾等行藏,引來無端禍患?!?

老太公目光幽深,如兩口古井,有意考校獨子:

“依你之見,當如何處置方能周全?”

公子仰首,望了望中天冷月。

沉吟片刻,眸中碧光流轉,計上心頭。

唇角勾起一抹冷冽:

“為今之計,須使孔雪笠與那小道士心生嫌隙,乃至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且此計須不著痕跡,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絕不可將禍水引至吾家門前,半分痕跡不留?!?

“哦?計將安出?”

老太公枯槁的面容上,渾濁眼中精光微閃,流露出饒有興致之色。

公子附耳上前,低語數句,聲音細若蚊蚋,唇邊那抹詭譎笑意在月光下顯得愈發清晰。

老太公聽罷,溝壑縱橫的臉上亦露出贊許之色,頷首道:

“善!吾族存續,首重心智謀略,次重惑魅之能,道行深淺反在末節。吾兒此計,深得其中三昧。為父無憂矣!”

言罷,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顫巍巍自稀疏銀發中拔下一根,置于掌心,深吸一口氣,緩緩吹出一口帶著淡淡腥甜氣息的妖異青氣。

那根銀發瞬間泛起幽冷微光,隱有細密靈光如活物般在發絲表面流轉閃爍。

老太公將發絲鄭重遞與公子:

“既已謀定,便放手施為。

只要不驚動那尊煞星,萬事有為父替你擔待!”

公子恭敬接過那根蘊含磅礴妖力的發絲,指尖傳來一陣微麻的悸動。他忽又想起一事,問道:

“父尊何以篤定那姓燕的仍在左近?吾等隱匿于此數載,族眾足不出戶,深居簡出,料他早已遠遁他方。”

老太公神色陡沉,如同蒙上一層寒霜。

枯爪緩緩撫上心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面上瞬間掠過難以掩飾的痛楚之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非也!非也!為父體內那道殘存劍意,日夜嗡鳴不絕,如跗骨之蛆!它在呼喚……它在急切地呼喚那柄傷我的飛劍!那劍……那執劍之人,必在浙江境內徘徊未去!如影隨形!”

他猛地咳嗽幾聲。

仿佛那無形的劍意又在臟腑間攪動。

公子修為不及乃父,感受不到那深入骨髓的劍意糾纏之苦,見父親說得如此篤定且痛苦,心中一凜,后背竟滲出些許寒意,忙垂首道:

“兒省得了!定會萬分謹慎,如履薄冰,絕不引人注目,請父尊安心。”

老太公疲憊地揮揮手,仿佛耗盡了力氣。

公子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下,身影融入廊柱的陰影之中。

庭院復歸寂靜,只余蟲鳴唧唧。

老太公依舊捂著心口,感受著那無時無刻不在侵蝕妖元、帶來徹骨冰寒與劇痛的森然劍意,滿腔憤懣不甘,終化作一聲沉重如山的嘆息,沉重地融入清冷月色之中。

……

翌日清晨,寒氣凜冽,窗欞上凝著薄霜。

便有青衣小僮躡手躡腳入室,撥開銀霜炭盆中的灰燼,添上新炭。

橘紅色的火苗舔舐著炭塊,暖意漸漸驅散寒意。公子已先起,自入內室更衣。雪笠猶擁著錦被,半坐于榻上,睡眼惺忪。忽聞僮兒在門外脆聲報:

“太公至矣!”

雪笠一驚,慌忙掀被起身,趿拉著鞋。

只見昨日所見那鬢發如銀的老太公,拄著烏木虬杖,在兩名健仆攙扶下,緩步而入。老翁滿面堆笑,對雪笠竟是拱手深揖,言辭懇切,帶著濃濃的感激:

“先生不棄頑劣小兒,允諾教誨,老朽感激不盡!小兒初學詩文,涂鴉之作,不堪入目,萬望先生莫以友朋相待,當嚴加管教,以師禮事之!切莫縱容了他!”

言罷,身后一名仆從恭敬捧上一個覆著紅綢的錦盤。

揭開綢布,內盛云錦長衫一襲,光澤流轉如水;貂裘暖帽一頂,毛色油亮;綾襪錦鞋俱全。料子華美異常,觸手生溫,絕非俗世之物。

待雪笠梳洗畢,換上簇新衣冠,更顯儒雅清俊,與昨日布衣時判若兩人。

老翁即命在暖閣中擺上早膳。

桌榻器皿、杯盤碗箸,皆非金非玉,流光溢彩,隱有寶光,雪笠生平未見。

酒過三巡,老太公以袖掩口輕咳數聲,拄杖顫巍巍起身告辭,由仆人攙扶著蹣跚而去。

膳畢,公子親自為雪笠斟茶,面露難色,眉宇間籠著一層輕愁,欲言又止。雪笠放下茶盞,關切問道:

“公子似有難處?但講無妨?!?

公子輕嘆一聲,面露愧色:

“孔兄,小弟思及一事,心中甚是不安。孔兄與寺中有約抄經,換取度用之資。若因寒舍款留而延誤了工期,失信于佛門,恐污兄臺清譽,亦非小弟待客之道。依小弟愚見……”

他頓了頓,看向雪笠,

“不若兄臺今日先回寺中,將此差事婉言辭了。寺中若有不快,所需賠償銀兩,皆由小弟承擔。如此,兄臺既全了信義,又可安心留在我家中,兩下便宜,豈非兩全其美?”

雪笠一聽要受公子錢財,本能便要推拒——他連周莊的銀子都不肯受,何況這初識之人?

然話到唇邊,目光不由自主地與公子那雙深邃如碧潭的眸子一觸,頓覺心神一蕩,仿佛墜入漩渦,那拒絕之辭竟硬生生卡在喉間,如何也吐不出。鬼使神差般,他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順從:

“公子……思慮周全,處處為雪笠著想……雪笠……聽從便是?!?

他捧著公子塞來的沉甸甸錢囊,恍恍惚惚出了單宅大門。

冷冽的晨風撲面一吹,神智稍清,低頭看著手中那鼓脹的錢袋,想起自己竟違背本心收了銀錢,不由懊惱頓足,在朱漆大門前的石階上長吁短嘆,捶胸頓足:

“糊涂!糊涂!

孔雪笠啊孔雪笠,你讀圣賢書所為何來?‘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焉能受此無名之財!壞了操守也!”

正自嗟嘆,滿面羞慚之際,忽聞身側傳來一陣嬌笑,如珠落玉盤,又似鶯啼柳浪,清脆悅耳:

“先生何故在此長吁短嘆,滿面愁容?

莫非遇著甚難處了?”

雪笠循聲望去,但見道旁一株老梅樹下,俏立著一位妙齡女子。

其人身著鵝黃羅衫,外罩一件素白輕裘,云鬢堆鴉,斜插一支玉簪,膚光勝雪,眉目含情,顧盼間自有一段天然風韻,絕非尋常小家碧玉可比。

雪笠心下一凜,忙垂目斂衽,默念“非禮勿視”,只當是去寺中進香的閨秀,強壓心中煩亂,將手中錢囊示意,簡略道出原委:

“慚愧,在下受友厚贈,然無功不受祿,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受之有愧,拒之……唉,一時糊涂,竟收下了,故而在此懊悔?!?

那女子聽罷,以羅帕掩口,又是一陣輕笑,聲如銀鈴,那笑聲仿佛帶著奇異的魔力,絲絲縷縷鉆入雪笠耳中,直透心底:

“我道是何等難事!先生真乃方正君子,令人欽佩。此事易耳!”

她眼波流轉,巧笑嫣然,

“先生只需將此銀錢,盡數采買些時新瓜果、精潔素食、上等香茗,送回友人府上。言明此非金銀俗物,乃是謝其知遇之情、贈衣之誼的尋常心意。如此,既全了禮數,又不沾半分銅臭之氣。至于生計嘛……”

女子輕移蓮步,靠近些許,帶來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

“先生大可一面為友人授課解惑,一面仍為寺中抄經。兩處所得,皆是憑本事、靠筆墨換來的清清白白的銀錢,心安理得,豈不自在逍遙?”

雪笠初聽此計,只覺多此一舉,徒增繁瑣,剛欲出言反駁。

然目光觸及女子那雙含笑妙目,恰似春水映梨花,清澈又帶著一絲撩人的暖意,心神又是一陣難以抑制的恍惚搖曳。

方才還覺牽強費解的說辭,此刻竟覺字字珠璣,妙不可言!他不由自主地躬身一禮,臉上愁云盡散,由衷贊道:

“姑娘高見!真乃金玉良言!

雪笠茅塞頓開,便依姑娘所言行事!”

語罷,心中塊壘頓消,豁然開朗。

女子盈盈還禮,嫣然一笑,羅衫輕擺:

“先生客氣了。能解君子之憂,亦是幸事。”

隨即蓮步輕移,身影裊裊娜娜,如驚鴻照影,轉瞬便沒入清晨漸漸熙攘的街巷人潮之中,仿佛從未出現。

雪笠望著佳人消失的方向,怔忡片刻,鼻尖似乎還縈繞著那縷幽香,方才依言,腳步輕快地向市集而去。

卻不知那女子離去后,身形于無人小巷深處悄然虛化,化作一根銀光流轉的發絲,如靈蛇般悄無聲息地飛回單宅深院。

庭院中,憑欄而立的皇甫公子指尖一點妖光斂去,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

……

自此,孔雪笠便依那曼妙女子所言。

晨起即赴菩陀寺藏經閣。

閣內檀香氤氳,光線透過高窗,在積滿塵埃的經卷上投下道道光柱。

他獨坐一隅,青燈相伴,黃卷鋪陳,伏案抄經,筆尖沙沙作響,是閣內唯一的清音。

至午時,經卷暫歇。

他便小心收拾筆墨,出得寺門,向西不過百步,便至那朱漆略顯黯淡的“單府”門前。

孔雪笠行走于寺與宅之間。

將生計與授業調理得井井有條,無半分忙亂。

然他的心卻不似這般井然有序。

每日自寺門踏出之際,必于寺墻外那株虬枝盤結、歷經風霜的老梅樹下所見一道倩影。

無論晴雨,那人如約佇立。

晴時,她或執一柄素絹團扇,輕掩半面,羅衣勝雪,風姿綽約;雨時,則擎一頂繪著疏淡梅影的油紙小傘,傘下玉容朦朧,更添幾分神秘。

四目遙遙一觸,孔雪笠頓覺心頭如小鹿撞懷,神思皆為之所攝。

那女子眸光流轉,似含盈盈秋水,唇角微揚,若噙脈脈春風,一顰一笑,無不牽動他的心弦,令他腳步微滯,呼吸也輕了幾分。

如此日復一日,梅影相伴,暗香浮動。

直至第十回。

是日,春光正好,梅瓣零星飄落,幽香暗浮于微暖的空氣中。

孔雪笠步出寺門,身后傳來悠遠的鐘聲,驚起幾只檐下麻雀。

他的目光如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株老梅樹下。

女子嫣然獨立。

見他那專注目光望來,粉頰倏地飛起兩朵紅云,似羞還喜,螓首微垂,露出一段凝脂般的頸項。

孔雪笠胸中情潮翻涌,連日積攢的傾慕再也無法抑制,往日君子持重盡拋腦后,快步上前,長揖一禮,聲音因激動而微顫:

“小生孔雪笠,山東曲阜人士!

連日得見姑娘芳姿,心……心實傾慕!

敢問姑娘仙鄉何處,芳名為何?

雪笠唐突冒昧,還望姑娘恕罪!”

寄春君聞言,螓首垂得更低,玉指無措地絞著腰間羅帕,聲若蚊蚋,卻字字清晰,如珠玉般敲在孔生心上:

“先生……君子風儀,如松如竹,妾身……亦心折已久。”

她略抬臻首,眼波盈盈,似有春水欲滴,

“然閨閣名節所系,妾身……實不便以真名告之外男?!?

她頓了頓,聲音愈發輕柔,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纏綿,

“先生若不嫌輕慢,可喚妾身……‘寄春君’?!?

語罷,雙頰霞飛更甚,恰似枝頭初綻、飽含晨露的梅蕊,嬌艷欲滴。

稍作停頓后,聲音愈發輕柔婉轉,如春蠶吐絲,絲絲縷縷纏繞人心:

“那日路遇先生,見先生于銀錢俗物前,猶能秉持君子清操,寧困頓而不茍取,妾心……實深敬慕,難以忘懷?!?

女子眼波流轉,帶著無限情意,

“自此,日日假托至寺中禮佛之名,瞞過家人,只為……只為能再睹先生風儀,片刻相對,聊慰……聊慰相思之苦?!?

言至此處,聲已微咽,情意綿綿,直如一張無形的網,將孔雪笠一顆心密密纏裹,幾欲窒息。

他雖讀圣賢書,養浩然氣,然終究是血氣方剛少年郎,何曾經歷過這般情絲纏繞、軟語溫存?又不似柳下惠這般煉就堅定君子之心。

耳聞佳人吐露心曲,目睹其嬌羞不勝、我見猶憐的情態,頓覺神魂飄蕩,心如擂鼓咚咚作響,一股滾燙暖流直沖頂門,幾欲忘卻圣賢教誨、禮法規矩。

眼前人如玉生香,情話似蜜,若非胸中那點“克己復禮”的儒生執念如風中殘燭搖曳未滅,只怕立時便要山盟海誓,私訂終身了!

他強自按捺幾欲破胸而出的激蕩心緒,指尖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深吸一口帶著梅香與佳人幽香的清氣,聲音因極力克制而微?。?

“寄春……寄春君厚愛,雪笠何德何能!

此情此意,銘感五內,刻骨難忘!”

他目光灼灼,帶著書生的鄭重與如火熾熱,斬釘截鐵,

“然雪笠不敢唐突佳人,更不愿委屈于君!

待他日金榜題名,蟾宮折桂,雪笠必當備齊六禮,親至府上,光明正大,求娶芳卿!若違此誓,天地不容!”此言為顧及女子名聲,聲響輕如鴻毛,卻是他以畢生功名前途為注,許下的重諾,字字千鈞。

寄春君聞此誓言,眸中似有晶瑩水光閃動,又似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之色,旋即化為濃得化不開的喜意,用力頷首,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妾身……信先生!便以此梅為證,”

她抬手指向頭頂疏影橫斜、見證一切的老梅,幾瓣落梅沾在她鬢邊,

“妾身于此梅下,靜待先生佳音!”

她續道,語氣溫柔而堅定,卻又恪守著禮法分寸,

“自明日起,妾身依舊于此梅下,候君一面。

縱使……縱使只是驚鴻一瞥,亦足慰此心?!?

孔雪笠心潮澎湃如錢塘怒潮,凝望著眼前人,只覺天地間萬物失色,唯余此姝玉容。

雖是大庭廣眾之下,不能執手,不能私語,然四目相對間,情意已如春水交融,無聲勝有聲。

此一刻,寺院的鐘聲、街市的喧囂、飄落的梅瓣,皆成虛妄背景,唯有彼此眼中倒影,便是人間至樂,足以忘卻塵世煩憂。

待孔雪笠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踏入單宅那沉重的門扉之內,身影消失,那梅樹下的“寄春君”方才款款轉身離去。

單宅幽深庭院內,疏影橫斜。

皇甫公子憑欄而立,虛空一抓,指尖便捻起一根若有若無、泛著妖異銀光的發絲,閉目感受著其上傳來孔雪笠那澎湃如海嘯般的心緒波動——傾慕、誓言、憧憬……

俊美妖異的臉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冰冷微笑,如同獵人看著獵物一步步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

日復一日,一月時間轉瞬即過。

孔雪笠一日一見寄春君。

自那日表明心跡至今,又已見二十面矣。

那顆心早已經墜入情網,再無掙扎。

且說月末,城隍廟內。

夜涼如水,香火余燼散著微光。

周莊自梁上上霍然睜眼,眸中精光一閃即逝,他屈指掐算,眉宇間掠過一絲疑慮,低聲自語:

“怪哉!孔雪笠這書呆子,竟有月余不曾來尋小道了。那日爭執,不過芥豆小事,豈能令其耿耿于懷至此?若真如此,倒是小道錯看了他的心性。”

他起身踱步,梁上積塵因他動作簌簌而落,在月光斜照下如細雪紛揚。腳步在空曠寂靜的廟堂內發出輕微回響。

“莫非……是遇著了麻煩?”

他眉頭微蹙,

“然菩陀寺乃名剎。

寺中長老能允其游山,顯非苛刻之地?!?

思來想去,終是放心不下。

一則數月同行,情誼非淺,引為知己;

二則他既已認定孔雪笠便是本次聊齋主線劇情中的人物,怎么可能放任他失聯這般久?

“罷!夜探一遭便知!”

主意既定,周莊更不遲疑。

待夜色深沉如墨,萬籟俱寂,唯有遠處幾聲犬吠斷續傳來。他身形一晃,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輕煙,悄無聲息地掠出廟門。

街上打更梆子聲遠,巡夜差役燈籠昏黃搖曳,于他而言,視如無物。幾個兔起鶻落,腳尖輕點屋脊墻頭,便已悄無聲息地伏在菩陀寺那青苔斑駁的高墻之上,俯瞰下方。

寺內戒備疏松。

周莊如夜梟巡行,穿堂過戶,身法輕靈飄忽。

藏經閣、大雄寶殿等緊要處,雖有武僧值守,然周莊只將一張朱砂繪就的隱身符輕拍在胸前,身形頓時如水入海,徹底融入這沉沉夜色,便從那雕花窗欞、飛檐斗拱間輕易潛入。

禪房燭影搖紅、香積廚余溫未散、客舍廂房鼾聲起伏……一一探過。三百余僧眾,二十余香客,氣息駁雜如沸粥,卻獨獨尋不見孔雪笠那熟悉的、帶著書卷墨香的文弱書生之氣。

藏經閣內,墨香猶濃,月光透過窗格,在書架上投下斑駁光影。

周莊潛入藏經閣,行至抄經案前。

指尖拂過最上層一疊經文,墨跡微潤。

顯是今日新就。

他眉頭微皺:

“不巧,今日竟不在寺中安歇?”

他喃喃自語,

“莫非是賺了些銀錢,嫌寺中清苦,搬去客棧居住了?”

不過既然孔雪笠還在此抄書,倒也不急。

他足尖在書架上輕輕一點,身形如貍貓般無聲竄上閣樓最高處一根粗大梁柱,盤膝而坐,隱入梁影深處。

“小道本是梁上客,此處與城隍廟梁,又有何異?

守株待兔便是。”

翌日天明。

晨鐘初動,聲震林樾;

梵音悠揚,滌蕩塵心。

沙彌持帚,灑掃階除,青石凈爽;

香客登門,禪煙繚繞,氤氳升騰。

庭院中,武僧演武,拳風霍霍,虎虎生威;

經閣窗明,貝葉經卷,金光隱現。

好一派佛門清凈,法相莊嚴!

周莊自入定中醒來,耳聽得樓下腳步聲響,一輕一重,聽二人談話,正是孔雪笠與一僧人。

只聽那僧人語聲平和:

“孔居士,今日需抄《金剛經》三卷。

煩請仔細謄錄,午齋后貧僧再來取閱?!?

“有勞大師,雪笠定當盡心。”

孔雪笠應道,聲音如常。

僧語交代畢,腳步聲遠去。

閣中唯余桌椅挪動、展紙研墨之聲。

周莊嘴角微揚,悄無聲息飄然落下,行至孔生背后,抬手便在他肩頭不輕不重一拍,戲謔道:

“孔書生,昨夜莫不是去了哪家秦樓楚館,快活忘了時辰?怎地連老友也拋諸腦后,月余不見蹤影?”

孔雪笠正全神貫注,筆走龍蛇,驟然被拍,驚得手腕一顫,“啪嗒”一聲,手中紫毫毛筆跌落,一團濃墨瞬間在剛抄好的經卷上洇開,污了工整字跡。又聞此“質問”,只當是寺中相熟的僧人,慌忙回頭辯解,面紅耳赤:

“小生……小生已心有所屬,立誓守身如玉,豈會去那等污穢之地!絕無此事!你這個和尚休要胡言!”

待看清眼前竟是青布道袍身影瀟灑的周莊,先是一愣,旋即涌起無限歡喜,一把抓住周莊手臂:

“周兄!是你!可想煞小弟了!”

他聲音激動,眼中是真切的喜悅。

然而這喜悅之下,一股莫名的、強烈的愧疚感卻陡然升起,如冷水澆頭,他心中暗忖:

“怪哉!

這月余間,我竟全然未想起去尋周兄!

滿心滿念,盡是那寄春君與皇甫公子……

孔雪笠啊孔雪笠?

莫非你真成了那見色忘義、喜新厭舊的小人?”

念及此處,他臉上的笑容便帶了幾分訕訕與歉意。

二人寒暄數語,孔雪笠便將受聘單宅、教導皇甫公子之事說了,言語間對公子勤勉好學、太公禮遇有加頗多贊譽,仿佛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周莊聽他為生計奔忙,心中那點因月余不聯系的狐疑便消散了大半。

孔生扯著周莊衣袖,將他按在一旁的蒲團上安坐,殷勤道:

“周兄稍待!待小弟將這篇經文補完,晌午抄經事畢,定要請兄去城中最好的酒樓,點上好酒好菜,痛飲三杯,權當賠罪!兄臺萬勿推辭!”

周莊見他情真意切,自無不可,笑道:

“好說好說,小道今日便打你這書呆子的秋風了?!?

二人閑話些山中別后趣事,孔生運筆如飛補寫經文,時光倒也飛逝,不覺金烏已近中天,閣內光影漸斜。

孔生需請長老驗看經文,周莊便道:

“小道先行一步,在寺外候你。

莫要將你我的約定給拋之腦后了!”

“周兄取笑了!”

孔雪笠面上一熱,忙拱手作別。

周莊言罷,身形一閃。

已如游魚般從那半開的窗欞逸出,輕巧落地。

出得莊嚴肅穆的寺門,周莊正欲尋個顯眼石階或樹蔭處等候,目光卻被寺墻西側一株虬枝盤結、尚未吐蕊的老梅樹下的一抹麗影牢牢攫住!但見那女子:

云鬢堆鴉,斜簪一支素玉釵,更襯得玉面生輝,皎若明月。身姿裊娜,似弱柳扶風;眉目含情,若春山含黛。

一襲素雅羅裙,淡雅如煙,立在那枯瘦嶙峋的梅枝下,竟生生襯得那老樹仿佛瓊枝玉樹,滿樹繁花將綻未綻!

周遭凡俗景物,頓失顏色。

周莊心中微動,暗忖:

“如此絕色,清麗脫俗,不似這小縣能有?!?

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亦未多想。

周莊駐足寺門石階,目光亦望向寺內深處,與那女子一般,皆在等人。俄頃,他心頭那絲因孔雪笠月余不聯系而起的異樣感,卻如藤蔓滋生,愈纏愈緊:

“時近晌午,香客稀疏,此女目光頻頻望向寺門……所候莫非亦是……孔雪笠?”

這算什么?

已經進入主線劇情了嗎?

劇情故事是什么?

才子佳人嗎?

可《聊齋》話本中,那等主動尋上落魄書生的絕色佳人,十之八九……

周莊眸光倏然一凝,丹田氣海之中真炁涌動,一股精純真炁直貫雙瞳!

剎那間,眼前景象微變,世界蒙上一層淡淡的清光:

那女子周身,果然絲絲縷縷逸散出淡粉色的、非人所有的妖異之氣!其形質清寒,隱帶冷冽梅香,竟是草木精怪之屬!方才那若有若無、不合時令的冷冽梅香,根源在此!

“原來如此!竟是株成了氣候、幻化人形的梅妖!”

周莊心下了然,目光如電,緊緊鎖定那抹倩影。

那梅妖似也驟然察覺這道銳利如實質的目光,嬌軀猛地一顫,霍然轉首望來!

一見周莊那身青布道袍與道門清正之氣。

她俏臉瞬間煞白如紙,眸中懼意如潮水般洶涌而出!驚惶之下,一身竭力收斂、深藏的妖氣再也壓制不住,“轟”地一下不受控制地逸散開來!

淡粉妖氣如薄霧升騰,引得周遭氣流微旋,幾片枯黃落葉竟無風自動,打著旋兒飄落!

周莊眉頭微蹙,右手下意識地縮入袖中,卻并未如尋常道士般立時拔劍或祭符,

他目光如電,在那逸散的妖氣中細細分辨、審視——只見其氣色雖妖異,卻清冽純凈,如同山澗寒泉、雪中冷梅,并無半分血煞怨毒纏繞,倒似吸納月華、餐風飲露、清心寡欲而成的清修之靈。

“罷了?!?

周莊心中暗嘆一聲,袖中掐訣的手指悄然松開。他目光也隨之移開,不再逼視,轉而望向寺門內,仿佛只是隨意一瞥。

他非法海那等視天下妖物皆為寇仇、動輒便要替天行道、打得魂飛魄散的衛道士。

此妖氣息清正,未染血腥因果,顯是潛心向道,未曾為惡。

草木成精,歷經風霜雷火,本就千難萬難,既無害人之心,又生長在這佛寺之前,受梵音熏陶,他何必越俎代庖,妄造殺孽?

……

西行百余步,單宅深院,

穿過月洞門,便是一處臨水而建的幽靜水榭。

池水清冽,倒映著天光云影。

皇甫老太公憑欄而立,身形枯槁如朽木,眉頭微蹙,堆積的皺紋如同枯枝堆雪。公子侍立其側,碧眸中隱現焦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玉石欄桿,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

“父尊,如何?那道士……可曾動手了?”

老太公未答,只將枯瘦如鷹爪的手掌于虛空中輕輕一拂。霎時間,面前平靜的池水無風自動,清波蕩漾,水汽氤氳升騰,竟在空氣中凝成一面晶瑩剔透、約三尺見方的“水鏡”。

鏡面流光溢彩,景象清晰流轉,赫然映出菩陀寺山門前的情形——

小道士周莊負手而立,神色淡然,而那梅妖“寄春君”則立于十步之外,花容失色,嬌軀微顫,方才逸散的淡粉色妖氣雖已極力收斂,卻仍有絲絲縷縷縈繞周身。然而,那道袍身影卻穩如磐石,目不斜視,竟是毫無出手之意。

公子凝神細觀水鏡。

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弧度,語帶輕視與譏笑:

“果然徒有虛名之輩!

妖氣昭然,近在咫尺,竟視若無睹?

看來孔書生所言‘道法通玄’,不過是井底之蛙的見識!

此等庸碌之輩,何足道哉!”

老太公渾濁的老眼如古井深潭,緊緊凝視水鏡中周莊那平靜無波的面容,緩緩搖頭,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非也。方才為父已暗中催動,令那分身妖氣外泄,但凡踏上修行之途,靈覺稍啟者,斷無不見之理。”

他枯槁的手指在水榭欄桿上輕輕敲擊,

“此子……分明已窺破玄機,洞察妖身,

卻偏偏按兵不動……”

公子聞言,眉頭驟然緊鎖,碧眸中光芒急閃:

“他不動手,吾等精心謀劃的離間之計,豈非無從施展?孔雪笠若不見周莊‘斬妖除魔’,又如何會對其心生怨恨?”

他喃喃自語,焦躁更甚,

“莫非,是忌憚父親這道分身道行深淺,不敢輕舉妄動?不對!孔雪笠言之鑿鑿,此人一路斬妖除怪,手段狠辣,絕非畏首畏尾之輩!”

老太公枯槁面容依舊無波無瀾,

只淡淡開口,聲音如同銹鐵摩擦:

“與其在此妄加揣測,徒亂心神……

不如,親口一問。”

……

菩陀寺山門前,古梅樹下。

梅妖“寄春君”見周莊目光移開。

她強自壓下心頭的驚悸,

貝齒輕咬下唇,蓮步輕移,

竟壯著膽子又近前幾步,在離周莊約五步處停下。

抬起水光瀲滟的眸子,對著周莊盈盈一福,身姿如弱柳扶風,聲音帶著幾分楚楚可憐的怯意,卻又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道……道長法眼如炬,明察秋毫,想來已看破妾身非人。然道長為何不出手降妖?”

周莊略感意外,眉梢微挑,這梅妖倒有幾分膽色和直率。

他神色依舊,目光澄澈如古井,

坦然直視對方,聲音清朗,字字清晰:

“妖與人,飛禽與走獸,草木與金石。

此皆天地所生,造化之功。

小道所持,非是屠戮之刀,乃是天地正理之尺。妖若有向善之心,潛心修正道,不害生靈,未造業障,小道何故妄開殺戒,平添因果?

若遇那等吸食精血、戕害人命、業障纏身、為禍一方的惡妖,自當替天行道,劍不容情!此非嗜殺,乃衛道護生之本分而已?!?

其言朗朗,坦蕩浩然,

自有一股沛然正氣流轉周身。

“寄春君”聞言,嬌軀猛地一震,檀口微張,一雙妙目圓睜,竟似呆住了。

……

單宅水榭。

水鏡之前,一片沉寂。鏡中清晰地映出周莊坦然的面容和“寄春君”震驚失語的模樣。

公子初時愕然,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言語,旋即忍不住“噗嗤”一聲,氣極反笑,笑聲在寂靜的水榭中顯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好個‘只誅惡妖’!好個‘衛道護生’!這道士……這道士竟是這般‘通情達理’的‘衛道士’?”

老太公亦是面色古怪,溝壑縱橫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長嘆一聲,聲音帶著久遠的追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若當年在陜西,那個不知天高地厚、闖上門來喊打喊殺的小道士,也有此子半分……咳咳,明白事理,懂得權衡,吾族何至于被那姓燕的煞星千里追殺,落得如此田地,惶惶如喪家之犬!”

言及“姓燕的”三字,他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捂住心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殘留的森然劍意又被引動,正隱隱作痛。

他喘息片刻,轉向猶自冷笑的兒子。

渾濁老眼中精光一閃,帶著考校與決斷:

“此計不成,反露了行藏,打草驚了蛇。

吾兒,下一步……當作何打算?

是偃旗息鼓,還是……”

公子止住笑聲,碧眸中幽光急劇閃爍,陰鷙狠厲之色徹底取代了方才的輕狂。

他沉吟片刻,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殘忍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再次附到老太公耳邊,壓低聲音,只吐出寥寥數語,聲音細若游絲。

老太公側耳傾聽,枯槁的臉上先是微露一絲訝異,旋即那縱橫交錯的皺紋竟緩緩舒展,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贊許與一絲久違的狠厲光芒,沉聲道:

“妙!此計甚毒,卻直指人心!更令其百口莫辯!吾兒心智謀略,不差!可行!且放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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