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王宅,太子府。
韋諒站在殿側,看著東宮少監程文遠,將自己帶來的一馬車禮物拉去后院,他才稍微松了口氣。
轉身,韋諒跟在賀知章的身后,進入了內殿之中。
李亨一身淡黃色袞龍袍,坐在中央主榻上,好奇的看著手里的紙箋。
李輔國站在一側,溫和的笑著。
李亨看到韋諒進門,這才放下紙箋,嘆聲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韋諒臉色微微發紅,跟著賀知章一起行禮道:“見過殿下!”
李亨看著韋諒,似笑非笑道:“如今這首詩,已經傳遍了整個長安,便是李太白也自然愧之不如。大郎啊,孤怎么就沒有早看出你是這么個性子呢。”
“殿下!”韋諒一時間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哈哈哈!”李亨笑著擺擺手,說道:“好了,不逗你了,孤聽說,你此次升任尚輦奉御,族里本來要為你準備宴席,你以為牛相守孝而拒,這一點做的很好,很好。”
李亨的臉色已經嚴肅起來。
韋諒沉沉拱手,說道:“有些事情殿下可能不知,臣入兵部三個多月,老相內外協助極多,教導極多,尤其是一些兵部真正要害,都和臣講的極透。”
“兵部真正的要害?”李亨詫異的抬頭。
韋諒一愣,側身看向賀知章:“賀監,能說嗎?”
賀知章目光一挑,話題怎么到這里了?
突然,賀知章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隨即他笑著對韋諒說道:“有什么就說什么,你個小兒能夠看出來的要害,圣人也不會太過介意的。”
說話的同時,賀知章瞟了李輔國一眼。
李輔國頓時就明白了過來,輕輕頷首。
“是!”韋諒拱手,然后看向李亨道:“兵部兵部,自然以兵為主,殿下應當知道,如今大唐是以募兵制為主,早些年,募兵制也很是有一些輝煌。”
“嗯!”李亨坐正,認真的點頭。
韋諒嘆了口氣,道:“然而這些年,隨著募兵的門檻逐漸的放低,大量良莠不齊的百姓進入軍中。”
府兵制崩潰,均田制崩潰。
大量沒有土地的百姓,被朝廷編入軍中,最后送入四方節度府。
李亨面色沉重的點頭,這些他是知道的。
“這件事情,雖然也有些問題,但問題并不是很大,問題真正的隱患在于人心。”韋諒在“人心”兩個字上,刻意的加重了語氣。
“人心?”李亨有些不解。
“募兵制,最大的問題,便在于將領們開始擁有了大量的私兵。”韋諒認真拱手,道:“如今四方節度使有權不經過朝中,便將賦稅直接轉為軍費,還有戰場繳獲,都是軍中自己處置,而不上繳長安。”
李亨看著韋諒,側身皺眉:“卿說的,都是太宗朝和高宗朝的事情了,曾祖母以來,天下兵權便開始轉變,這是沒辦法的事,而且卿也說過,早年很是有一些勝仗,即便是如今,四方節度使也依舊忠誠恭順。”
“臣說的不是四方節度使的事情,而是他們下面的那些中下層軍官,那些校尉,都尉,郎將,軍使一類,還有大量的基層軍官。”韋諒對著李亨拱手,擔憂的說道:“他們的手上有大量的繳獲,可以不受監控的自由支配,讓他們手上的私兵越來越多,私心也越來越膨脹,現在他們的位置還低,可一旦他們將來走向高層,那……”
現在募兵制還沒有到徹底崩塌的地步,各地的將領,除了一個安祿山暗藏異志以外,其他人對朝中都是忠心耿耿。
高仙芝,哥舒翰,夫蒙靈察,哪個不是這樣的。
即便是安祿山的族兄安思順,也一樣對朝廷忠心耿耿。
甚至是安祿山,現在在表面上也裝的無比恭順。
但是,那是現在。
距離李隆基六十歲不遠了。
“牛相為左相,兼兵部尚書的時候,最是擔心如此,兵部上下,也包括臣,都以監察四方大小將領,甚至是想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募兵制的隱患為己任。”
韋諒稍微停頓,對著李亨拱手道:“殿下想想,天下有兵七十多萬,隨便一個隊副就是從九品下的官,一個隊正已經有正九品下了,也就是說,天下武官起碼有數萬,也就是數萬擁有私兵的將領。”
一句“數萬擁有私兵的將領”,李亨徹底變色。
數萬將領。
天下中下層的將領實在太多了,有幾個有異心的太正常了。
如果是早年府兵制,自然一點不用擔心,但這些年,兵權財權下放,那些人的野心早就起了。
如今恐怕就是在一個爆發的時機罷了。
韋諒繼續拱手,說道:“這還僅僅是兵,殿下,還有糧啊,算上損耗,大唐每個月要供給軍中的糧草,起碼在兩百萬人次以上,殿下!”
李亨的臉色已經難看的可怕。
數萬因為私兵已經起了野心的將領,還有每個月都需要輸送的超過兩百萬人次的糧餉,李亨已經感到整個天下,如同萬鈞重山一樣的壓在他的身上,讓他連呼吸都呼吸不過來。
韋諒眼神雖然同樣沉重,但他的目光卻是輕巧在賀知章和李輔國身上掠過。
一瞬間,他的眼神甚至看向了大明宮的方向。
韋諒收回目光,輕嘆一聲道:“臣在兵部三個多月,左相對臣教導極深,原本以為臣會在左相教導下為陛下效力,解決天下隱患,沒想到……”
“沒想到牛相就這么的去了。”李亨回過神,感慨點頭問道:“你說的這些父皇都知道吧?”
“天下圣明洞徹無過于圣人。”韋諒對著大明宮的方向微微拱手,道:“圣人掌控天下,明目如炬,自然一切了然于胸。
也正是因為如此,圣人才最知道天下之難,日日夜夜最希望能解決隱患的人,也無過于圣人,只是天下艱難太多,圣人也是勞心勞力,極為辛苦。”
李亨緩緩的點頭。
“另外,還有今年還有西域戰事,糧草需求更增,也就是年間關中還算是豐收,一切才能順利。”韋諒搖頭,說道:“若不是如此,圣人恐怕要日日忙碌至夜深才會休息,極是辛苦。”
“愛卿說的對。”李亨低頭感慨
韋諒繼續說道:“殿下若是有心思,不妨多關注一下底層士卒,甚至是民間的普通百姓的生活,看看哪里艱難,然后好好想想為圣人分憂。”
“是啊,這些年父皇是真的不容易。”李亨轉過身,看向韋諒道:“不過這些,還是需要父皇準許,孤才好上手。”
韋諒想說什么,但還是拱手道:“是!”
“你說的有些過了。”賀知章突然在一側皺眉。
“臣知道。”韋諒拱手,認真道:“天下之沉重,重若泰山,臣希望殿下真正能了然一二,如此才能知道圣人之不易……光是一個募兵事,便已經讓整個兵部無數人頭疼的想不出辦法,整個天下又有多少是一般人想都想不出來的難題,殿下當體諒圣人。”
賀知章品味出了一些味道,點頭道:“話雖然如此,但還是不要說了。”
“是!”韋諒拱手,收住了這邊的話題,也收住了牛仙客的話題。
……
稍微停頓,韋諒從袖子里面取出一張禮單,遞給李輔國,看向李亨道:“這是臣今日帶來的禮物,殿下過目。”
李亨接過禮單,隨意的看了一眼,有些無奈的看向韋諒道:“大郎,不是孤說你,孤怎么說也是你的姑丈,也是和政的阿耶,你不能每次來太子府,都只想著和政,帶給孤和你姑母的禮物只有一點。”
韋諒一愣,隨即滿臉通紅的拱手道:“是,是臣……是外甥不對,還請姑丈宥諒!”
“呵呵!”李亨看著韋諒一笑,隨即說道:“好吧,這回就算你了,不過下回可要考慮周全。”
“喏!”韋諒趕緊拱手。
李亨放下禮單,看向韋諒道:“你說的事情,孤心中也有想法,天下廣闊,一個長安便已經讓人頭疼的難以捉摸了。”
“臣和殿下想法恰好相反。”韋諒拱手,然后在李亨詫異的目光中說道:“長安是天下之都,但卻無法代表天下,殿下可以看看長安旁邊武功縣的百姓,那些才是天下常態……”
韋諒小心的看向賀知章,拱手道:“賀監,下官是不是又說的多了。”
“你還知道自己說的多了啊!”賀知章沒好氣的白了韋諒一眼,然后對李亨拱手道:“殿下,韋郎雖然口不擇言,但用心極好,請殿下諒解。”
“孤明白!”李亨點點頭,說道:“孤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是!”韋諒拱手,道:“那殿下先忙,臣去見郡主!”
一句“郡主”,李亨瞬間回神,無奈對著韋諒道:“你啊,前面還是個通天下之事的賢才,后面怎么就成了只知兒女之事的少年郎啊!”
“殿下,臣本來就是少年。”韋諒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的拱手。
“好了好了,去吧。”李亨輕輕擺手。
“喏!”韋諒這才欣喜的轉身離開。
李亨轉身看向賀知章,無奈的說道:“賀師,這小子每次來都給郡主帶大量禮物,孤看日后,他再見郡主,孤的女兒就要被他勾走了。”
“殿下!”賀知章輕輕笑笑,說道:“少年兒女的情事本就如此,難得彼此真心,這是天下最大的好事。”
“好吧。”李亨神色嚴肅起來,看向賀知章,輕聲道:“孤想過天下或許會有問題,但從未想過,問題會這么重。”
賀知章沉吟起來,許久之后,他抬頭看了李輔國一眼,然后才對李亨道:“殿下,天下問題雖然沉重,但圣人聰賢千古,諸多問題也都在一一解決當中。
大唐的天下將來會越來越好,而殿下需要做的,就是潛心向學,然后等待圣人召喚的那一日,再替圣人分憂。”
“好!”李亨點頭,然后轉過身,想起韋諒提及的數萬心懷異心的軍中將領,還有每個月數百萬士卒的軍餉。
他的心中沉重的可怕。
……
后院門口,和政郡主正認真的讓人將韋諒帶來的禮物仔細清點,然后一一送去各房之中。
她的目光卻是忍不住不時的看向前院方向,期待某個想見的人的到來。
太子府的規矩還是很嚴的,即便是自己親眷,人也最多停在后院門口,不得前進。
和政郡主也只有在這里才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內殿方向傳來,隨即一身緋色長袍,頭戴幞帽,身形英挺,面貌俊朗的韋諒已經快步而來。
和政郡主已經開心的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后又可愛的嘟起了嘴,輕輕的搖頭晃腦起來。
看到和政,韋諒臉上同樣是忍不住發起內心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