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小朝。
韋諒穿一身深綠官袍,手持笏板,肅然站在兵部郎中之列,他的前方是兵部侍郎盧奐。
兵部尚書、侍中,左相牛仙客,站在最前,和吏部尚書、中書令,右相李林甫并肩。
丹陛之上,皇帝在沉吟政務。
李隆基如今還算勤政,每日常朝見兩位宰相和六部尚書,偶爾也召,九寺寺卿,五監正等人。
六部九寺四品及以上官員,每三日小朝一次;六部九寺五品及以上官員,每七日參朝一次。
平日里,本該是李暐站在韋諒現在所在的位置,如果他離朝了,按照兵部的規矩,應該是兵部員外郎崔明站這里。
可如今,崔明不在。
韋諒以千牛備身,檢校兵部員外郎,知靖安事,站在這里,是合乎制度的。
一整個早朝,皇帝召不少人說話,多數是吏部和戶部的侍郎,六部侍郎,韋諒也算認了個全。
兵部的事情,皇帝也問了幾句,不過是找的牛仙客這個兵部尚書。
畢竟那日兵部大堂眾人的對話,已經被盧奐寫成奏本送到了皇帝的手里。
韋諒今日在此,也只是以備垂問罷了。
所以,一整個朝會,韋諒都沒被問及一句,就如同殿中絕大多數朝臣一樣安靜。
韋諒走出興慶門,不由得輕嘆一聲,突然,一名門下省錄事,從后面叫住了韋諒。
韋諒神色詫異,稍微等了等。
很快,左相牛仙客的車駕便已從興慶門而出,至于右相李林甫,他被皇帝留在興慶宮單獨召見。
今日在朝堂上最大的事情,便是要開始新一波的天下人口普查。
皇帝在改州為郡之后,開始了他自己的第二步行動,查察天下人口。
這件事情一開,整個天下都要跟著動起來。
再想想皇帝突然之間改州為郡,還有科舉時對天下寒門的關注,能看的出來,李隆基是想要趁機做些什么的。
不過這些都不是韋諒可以插手介入的。
他也沒這個想法。
因為他知道結局。
韋諒隨在左相牛仙客的車駕之側,護衛他一起返回太極宮,門下省。
……
太極宮,宮城。
門下省在太極殿左側。
距離兵部官廨相當有段距離。
原本政事堂在門下省,后來裴炎為中書令,就將門下省遷到了中書省。
到了本朝,張說直接提請,將政事堂正式改名叫做中書門下,一直到現在。
門下大殿,金碧輝煌。
韋諒站在殿前臺階上,忍不住朝太極殿的方向看去,然而,整個太極殿,甚至還有后面的兩儀殿,甘露殿等,全都掩映在高墻綠蔭之后,什么都看不到。
太宗朝時,這里還是天下中心。
高宗朝時,皇帝雖躲在大明宮,但大明宮多是高宗和武后所在,而高宗的其他嬪妃則是留在太極宮,朝事在太極宮舉行的也不在少數。
武后后來常年待在洛陽。
中宗睿宗以大明宮為主,但太極宮依舊是天下中心,畢竟朝中六部九寺都在這里。
只有李隆基登基之后,恐懼玄武門,恐懼政變,這才以興慶宮為主,以大明宮為輔。
然而他就沒有想到,如果將來某一日,滿朝文武全部都拋棄了他,然后擁立一人,在太極宮登基,他會不會后悔之前的選擇?
韋諒轉身,稍微整理衣著,然后快步跟上前方的牛仙客,一起朝著左相官廨而去。
如今的中書省,牛仙客任侍中,陳希烈任門下侍郎,但不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所以陳希烈不是宰相。
而陳希烈的為人,在門下省也很低調。
低調的,就跟現在牛仙客在朝中的影響一樣。
進入到東殿,左相牛仙客已經換了朝服,衣著寬松了許多。
五月仲夏,天熱了許多,空氣也是熱的。
牛仙客抬頭看向跟著進來的韋諒,這才發現,韋諒的目光竟全都落在中央的沙盤上。
沙盤上全都是關中和河洛兩個地方的地形。
但僅僅是關中和河洛。
上面密密麻麻的,還有紅色黑色和白色的釘子,釘在了每一個州郡之上。
韋諒看的很認真,一側牛仙客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猜這些東西是做什么的?”
韋諒回過神,轉身拱手道:“左相。”
“不必多禮。”牛仙客點點頭,好奇的看著韋諒道:“說說,你能看出多少東西?”
“和糴法。”韋諒看著沙盤上的紅黑棋子,肯定的說道:“這是關中和河洛的糧價時數,可以供人隨時調整官收價格。”
和糴法,牛仙客當年初任宰相時推行。
關中豐收時,便以比時價要高出兩三成的價格收買都畿京畿百姓的余糧,免得谷賤傷農,同時在當年,增加糧食儲備,減少漕運輸入,減少漕運損失。
等到了災年的時候,再將多余的糧食低價放出去,用來平抑糧價。
這些到了后世,是人人都能說出來的良法,但是在大唐,牛仙客是第一個拿出來實際執行的。
很難得。
聽到韋諒這么說,牛仙客難得的笑笑,說道:“你了解不少,但你應該不知道,這些其實都是當年太宗皇帝和宰相魏征相談而言的內容,當年實際上已經做過一些,只是沒有形成體制罷了。”
“是!”韋諒神色認真的拱手,但沒有形成體制,就是沒有形成。
不管怎樣,牛仙客的做法,都實實在在的讓關中和河洛的百姓得到了好處。
……
韋諒看了一眼沙盤,轉身小心的拱手道:“既然左相所行,在關中與河洛可行,有益百姓,那為何不通行天下,如此天下大盛,百姓安樂,舉世盛世。”
牛仙客深深的看了韋諒一眼,然后看向沙盤,久久不說話。
“左相。”韋諒神色有些不安。
“韋郎應該聽說過朝野對本相的風評,點頭宰相,右相說什么便是什么,對吧?”牛仙客沒有回頭看韋諒,只是依舊盯著沙盤道:“但你卻不知,若沒有本相如此行事,恐怕這和糴法,別說是河洛了,就是關中都進行不下去。”
韋諒猛然抬頭,驚愕的看著牛仙客。
什么?
“當年和糴法剛行之時,的確給關中百姓帶來了極大的好處,但到了第二年要繼續時候,卻遭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阻礙,甚至已經有御史開始彈劾于本相,奏本都已送到了圣人案頭。”
牛仙客輕嘆一聲,道:“是右相在那個時候,伸出了援手,只要本相事事惟命而行,他就支持我將和糴法推行下去。”
韋諒眼神驟冷,緊緊咬牙。
“當然,本相也沒那么傻,雖然幕后算計的有別人,但右相推波助瀾,也是能猜出來的。”牛仙客冷笑一聲,道:“所以我要求右相協助我,在河洛也推行和糴法之事,如此,關中河洛,糧價便盡在掌握了。”
牛仙客干吏出身,他做宰相,自有自己的手段。
別看在門下省行事,他多聽從李林甫之令,但在整個門下省,最沒存在感的,就是李林甫的親信陳希烈。
“還有你阿耶。”牛仙客抬頭看向韋諒,道;“去年時,他數次派人到洛陽,每次都在陜州多待好幾天,到洛陽之后,又開始操心漕運之事,所以,他應該是想調到陜州,在漕運上做一番成就。”
韋諒眼神驚愕的可怕。
牛仙客轉身看向前方。輕聲道:“有些事情,右相需本相協助的,本相自然會協助,但其他的,右相的事情,也不歸我管。”
韋諒反應過來,沉沉拱手道:“多謝左相。”
“不必謝我。”牛仙客看著沙盤,低聲道:“聽李暐說,你對恢復府兵制和均田制感興趣?”
韋諒一頓,抬頭,瞳孔已經放大到了極致。
什么。
李暐將此事說給了牛仙客?
“呵呵!”牛仙客根本轉身沒有看韋諒的神色,但完全掌握他的神態,他輕輕笑笑,然后又嘆聲道:“難得你能如此想,如今天下,能看到天下困局根本的人,幾乎是鳳毛麟角,就是李暐,他的目光也多在恢復府兵制之上。”
韋諒沉沉拱手,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李暐心中有那么強烈的恢復府兵制的想法,但在兵部,卻絲毫不受任何阻礙。
因為整個兵部,最大的想要恢復府兵制,均田制的人,就是眼前的這位宰相。
左相。
門下侍中,兵部尚書,豳國公。
牛仙客。
因為他最能看到天下最大的隱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