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中堂,入職方司東偏房。
幾乎同樣的布局,書架沙盤,房屋空曠,只不過角落里多了架兵器架,刀劍弓槊,皆在上面。
午后的陽光從窗戶照入,斑斕交錯。
空氣中帶出一些陽光的味道。
李暐徑直走到精致制作的沙盤前,看向一側的韋諒道:“北地地圖,從契丹,奚族,回紇,葛邏祿,鐵勒,到東西突厥,朔方,河西,安西都護府,石國,康國等西域諸國,盡皆在此了。”
韋諒認真的看著地圖,北地的一切清晰可見。
他有些疑惑的看向李暐:“看郎中諸方布置,這進兵之事,應該不用末將啊。”
“是!”李暐看向沙盤,平靜的點頭道:“職方司的人,已在安西,河西和朔方節度使的配合下,開始對突厥進行情報調查,滲透,離間,甚至是挑撥刺殺之事,相信不久之后,突厥就會自己生亂,然后大唐調集各族,一起圍攻,滅了突厥。”
沙盤就在韋諒眼前,一切清晰可見。
“另外。”李暐輕輕抬頭,道:“去年冬日漠北暴雪,不僅突厥人,其他各族都損失不小。若今年再有大雪,他們很難支持住。要么求大唐,要么和大唐一起對突厥動手,韋郎猜他們會怎么選?”
“當然是一起分了突厥。”韋諒很肯定。
李暐突然轉身,認真的看向韋諒:“韋郎多智,可覺得這些方略中還有什么不足之處?”
韋諒同樣認真起來,略微沉吟道:“有一點。”
李暐神色一肅,拱手:“請賜教!”
“西突厥!”韋諒指向沙盤上西突厥的位置,道:“雖然突騎施被大唐攻破,但終究未曾徹底滅絕,而且還有西突厥十姓部落存在。
一旦大唐召集諸國,有滅突厥之意,那么西突厥說不定就會動手相助,到時就麻煩了。”
李暐眼神一沉:“不一定吧。”
“一定的。”韋諒搖頭,說道:“草原行事與大唐不同,騎兵縱橫來往如風,速度極快,或許大唐糾集大軍擊敗突厥不難,但一旦突厥西進,進入西突厥,然后被西突厥接納,只要他們休養生息,就有卷土重來的機會,威脅始終存在。”
“所以要先對付西突厥,是嗎?”李暐看向韋諒,稍微松了口氣。
“是!”韋諒點頭,說:“先斷了他們的退路,利用西突厥也遭遇雪災之事,讓西突厥也成為滅亡突厥的一部分,這樣,就沒有任何隱患了。”
西突厥是西突厥。
后突厥更多的是東*突厥的延續。
東西突厥,雖然相互之間有仇怨,但聯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李暐微微頷首道:“我們想過要防備西突厥,但沒想過聯手西突厥,西域寒潮影響的具體情報,還沒有傳回,若他們真的也因為寒潮而受損嚴重,聯手也未嘗不可。”
“只是希望不要比末將原本想的,還要更加嚴重就好。”韋諒神色依舊謹慎。
……
李暐深深的看了韋諒一眼,重新看向沙盤:“你可知,滅國突厥,最大的問題在哪嗎?”
“最大的問題?”韋諒轉身看向沙盤,稍微抬頭,恍然道:“郎中是在擔心戰后之事?”
“不錯!”李暐點頭,說道:“當年滅東*突厥,薛延陀卻趁勢壯大,后來威脅大唐,被大唐所滅,之后回紇又崛起,要不是突厥復國,他們說不定已經成為了大唐新的威脅,如今突厥再被滅國,回紇必然會再度成為大唐威脅。”
西突厥也是如此,高宗朝滅國西突厥,可轉眼,吐蕃就滲透進入西域,成為大唐新的威脅。
“這是必然的。”韋諒看向李暐,嘆聲問:“這也是末將不解的地方,為何一定要堅持滅國突厥,以他們如今的情勢,不動他們,讓他們自相殘殺而亡,豈不是對大唐最好的方略嗎?”
“不行。”李暐嚴肅的看向韋諒,說道:“以如今大唐的局勢,這一戰必須非打不可。”
有些東西,涉及到大唐的根本。
韋諒可以自己查,但李暐不能說。
“是!”韋諒記下李暐的異常,然后認真拱手道:“所以,郎中調末將過過來,就是要讓末將想出戰后解決回紇威脅的方略來?”
“你向來目光敏銳,韜略非凡。”李暐直接點頭,看向沙盤道:“至于行軍諸事,兵部自有其法,麻煩的是戰后……”
“其實也沒那么麻煩。”韋諒在李暐驚訝的眼神中,說道:“就比如西突厥諸部,西突厥必然遭遇雪災,而且很嚴重,可立刻派人出使西突厥,告訴他們,大唐可付出一定的糧食,讓他們度過災年。”
“西突厥沒那么好說話!”李暐側身。
韋諒搖頭道:“那就告訴他們,這樣的寒潮,以后年年都會有,而且會更大,他們的選擇只有大唐,而大唐……我們不要他們的牛羊,那些東西他們自己留著,我們要他們的礦,金礦,銀礦,鐵礦,都可以用換糧食,他們不會采,我們去采。”
李暐皺眉問:“你就不怕西突厥因此壯大?”
“不怕!”韋諒輕嘆一聲,道:“寒潮之事,雖是末將一時之論,但若真是寒潮不停,數年而不斷,回紇還好,還能縱橫,但西突厥只會逐漸滅亡,所以,以此法在西突厥,可施行。”
“寒潮數載不絕!”李暐眼神凝重起來。
“這是其一,其二者,還可以效仿太宗朝,將突厥一部,調入十六衛府兵,哪怕僅僅是名義上的,那么依舊可以將他們調入東西吐谷渾,和吐蕃人廝殺,壯大大唐軍力……回紇也可以。”
“不可?”李暐直接擺手,嚴厲的說道:“回紇人不能進入高原。”
韋諒一愣,道:“為何不可?”
“西域道路艱難,中間損耗太大。”曹守站了出來,拱手間看向李暐。
韋諒側身,看向曹守皺眉問:“西域的確道路艱難,但當年大唐滅吐谷渾,也是一路追亡逐北,甚至打到了通天河,條件依舊艱難,為何我們的祖輩可以做到如此,而我們不……”
韋諒突然停頓下來,他的腦海中一道閃光突然劃過。
韋諒緩緩的轉身看向李暐,拱手道:“敢問郎中,此戰軍中打算調用多少士卒,滅突厥?”
“朔方出兩萬騎兵,安西出三萬騎兵,河西三萬兵從后壓陣,剩下是諸部的兵力。”李暐稍微解釋了兩句。
實際只有五萬騎兵嗎?
韋諒的眉頭,一瞬間皺的更緊了,他緊跟著問道:“那么草原諸部能夠調動多少兵力?”
“十萬左右吧。”李暐想了想,說道:“回紇,葛邏祿,鐵勒三族應該能抽調十萬兵,這樣我們的戰損會少些。”
韋諒直直的盯著李暐,他一臉的難以置信:“大唐的兵力,比三族要少,而且還沒算上西突厥?”
“怎么了?”李暐有些不解的皺起了眉頭。
韋諒深吸一口氣,拱手道:“郎中,這是滅國之戰,是大唐軍威展現的最佳時機,一場滅國之戰,不僅能震服諸族,同樣也能凝聚人心軍心,而且明明是擺明了大勝的機會,為何不……”
“不行。”李暐直接搖頭,稍微停頓道:“軍中糧草難以準備妥當。”
韋諒低下頭,嘴唇微微顫抖,他徹底明白了,不是糧草難以為繼,是糧草根本準備不足。
韋諒想了想,終于抬頭道:“那么就想辦法,減少回紇人調動的兵力,務必一定使大唐的兵力多于諸部……”
說到這里,韋諒還是抬頭道:“其實未必一定要全部集中到突厥老巢一帶,可以讓平盧和范陽在同一時間出兵,巡查所有名義上屬于突厥人的部落,甚至可以到回紇邊緣轉一轉,威懾他們。”
“你想讓安祿山出兵。”李暐立刻聽懂了韋諒話里的意思,點頭道:“那家伙,打順風仗的確是一把好手。”
“是!”韋諒松了口氣,道:“只要立威,那么就能調兵,將回紇的兵力調入高原,這樣既能節省大軍的兵力損耗,而且死傷撫恤也不用在意。”
“讓回紇人和吐蕃人相互消耗,從而減輕將來回紇人的威脅。”李暐緩緩點頭,一時間似乎有些被韋諒給說動了。
韋諒松了口氣,說道:“不僅如此,這只是一時之法,真正的辦法,還是要滲透回紇,了解回紇,然后挑撥回紇,分裂回紇,同時開始在草原上挑選將來滅亡回紇,甚至于取代回紇的部族。”
站在韋諒身后的曹守,率先恍然過來:“這是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用來控制草原的方法。”
“是!”韋諒轉身看著曹守輕輕點頭,然后他重新看向李暐。
這時候,韋諒才發現,李暐的神色依舊凝重。
仿佛這一策略并不足夠打動他。
韋諒目光閃爍,想要說些什么,但最后,他還是將自己話咽了回去。
他已經察覺到了原因。
如今的大唐已經不夠支持這樣做了。
甚至不客氣的講,如今的大唐,已經沒有了這樣做的心氣。
韋諒輕輕抬頭。
滅國。
大唐開國之初,不管是太宗皇帝,還是高宗皇帝,做的最多的,實際上就是兩個字,一件事。
滅國。
然而到了如今這一朝,大唐從來沒有真正的滅過國。
他們沒有滅國該有的心氣。
或許更不客氣的說道,如今的大唐已經沒有了這樣的實力。
他們比韋諒所想的,還要更加虛弱。
……
夜色深沉,更鼓敲響。
親仁坊,韋府。
柳風拂面,韋諒一身青色長袍,平靜的從后堂返回東院。
他檢校職方司員外郎的事情,已經傳了開來。
京兆韋氏其他各房傳話,如果有需要他們幫忙的地方,他們會全力相助。
其他還好,但知靖安事,卻沒一點風聲透出。
看的出來,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是懂這里面的深淺的,有些東西,是不能輕易泄露出去的,因為一旦追責,麻煩會很大。
進入書房,韋諒在桌案后坐下。
春婉將一壺茶和一盤糕點放下,韋諒便擺擺手,讓她退下了。
韋諒低下頭,從一旁拿起一張紙,提筆開始寫信。
他檢校兵部員外郎,知靖安事的事情,是可以讓他的阿耶韋堅知道的,雖然他在兵部做的事情不能說,但不說,反而容易讓韋堅猜到是什么。
知靖安事。
韋諒輕輕笑笑,差點就成了知靖安司。
一封信寫好,韋諒將其放在一旁,任由信箋慢慢干透。
抬起頭,韋諒看向窗外的弦月。
月光如水。
他的腦海中卻在回想今日發生的一切。
李暐將他調入了職方司,深度參與兵部諸事,實際上是他早就準備要做的事情,而韋諒在職方司的任務也很清晰。
找出攻克石堡城的方法。
找出在戰后,不讓回紇成為薛延陀和突厥那樣大唐威脅的辦法。
這些都是不容易的事情。
但只有做成了這些事情,韋諒才會在他的眼里真正擁有價值。
攻克石堡城也不是沒法,解決薛延陀的問題也不是沒辦法,但是,大唐做不到。
韋諒抬頭,輕嘆一聲。
李隆基這一朝,看起來國富民強,兵戎鼎盛,號稱盛世。
但實際上整個開元二十九年時間,大唐從來沒有打過十萬人以上的大戰,這和太宗,高宗,甚至武后一朝都沒法比。
不大勝,不滅國,軍心民心如何凝聚。
韋諒突然輕輕苦笑,也是,想要打十萬人以上的大戰,不僅要看兵力,后勤,還要看統帥。
在郭子儀沒有崛起之前,甚至王忠嗣都不算是這個級別的統帥。
李靖,李勣,蘇定方,裴行儉,王方翼,甚至太宗皇帝自身,都是當時一等一的名將。
但李隆基這一朝,除了一個郭子儀,竟然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
這樣內外作戰磕磕絆絆,雖然四面威壓,但四方豎敵,同時無法徹底的剿滅他們,反而最會讓他們成了大唐的威脅。
所以,李隆基的盛世看起來強大,但實際上不過是外強中干罷了。
當然,他依舊是當世最強大的國家,但他卻已沒有了如同太宗高宗兩朝,那種高出一檔的軍力。
或者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內部有問題。
韋諒輕輕搖頭,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是得靠滅國。
郭子儀現在是安西振武軍使,也就是說,他將參與到這滅國一戰。
或許也正是這滅國一戰,讓郭子儀徹底的成長。
回紇的事情,韋諒直接扔在了腦后。
這件事情,他和李暐之間還有分歧,具體如何,還得商量。
不過石堡城的事情,也未必就完全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