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官廨位于皇城,承天門大街東側。
尚書省東側。
李暐在官廨門口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手下吏員,大踏步地朝著官廨內走去。
韋諒緊緊跟上,目光卻不由得看向不遠處的尚書省,忍不住有些嘆息。
在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時還是天下之首的尚書左右仆射,到如今已完全虛職化。
如今的尚書左仆射裴耀卿,自從開元二十四年被罷相,改任尚書左仆射以后,其實多處于不理世事之態。
畢竟六部尚書都能單獨陛見,而尚書左右仆射,則多為皇帝所不待見。
年長日久,尚書左右仆射,便已經成了虛職。
韋諒抬頭,緊走幾步追上李暐,然后在門口驗看過腰牌之后,才進入了兵部大院。
……
入目是一個極廣闊的大院,十幾輛大車被人拉著前往右側后的庫房。
上面蒙著牛皮,也不知道下面裝著的是什么。
院中左側還有十幾名兵部官員在試驗兵甲刀刃,也有人抱著厚厚的卷宗在來回奔忙。
前堂之中,大量地方官員端坐候凳之上,有主事登錄來客名姓,然后散發堂后各司。
這是前院。
中院是兩位兵部侍郎的官廨和中央正堂。
有高等級文武官員至此,一般是由侍郎接待,尚書偶爾也至。
兵部尚書召集諸侍郎,郎中和員外郎商議軍事的地方也在這里。
尚書官廨在最后院落,是兵部尚書處置兵部所有事務的地方。
不經召見,其他人不得隨意而入。
“左相雖領兵部,但實際來此不多,兵部實際主事的,是盧侍郎。”稍微停頓,李暐看了一眼后院,淡淡說道:“不過職方司多涉隱秘,所以盧侍郎對我們的事情,也不多管,就不必去見他了。”
“喏!”韋諒想起李暐說過,他自己有西北巡閱使的使職,這些都是皇帝直授,和兵部上官無關。
“兵部司考核調動天下軍職,五品以下可以直接任命,五品以上就需要侍郎和尚書決斷,甚至要稟奏圣人。”李暐看了一眼位在左上的大院,說道:“還有天下兵員調動,魚符手令都在兵部司手上,對了,他們還有查驗天下軍籍的職責。”
韋諒輕輕點頭,將李暐說的話全都記下。
“駕部司,掌御輦、御馬、車乘、郵驛、廄牧;庫部掌裝備、軍械、儀仗。”李暐抬頭,看向前方的職方司院落,說道:“職方司做什么的,已經和你說過了,掌輿圖、情報,城隍、鎮戍、烽候,和諸司定行軍方略,就這些。”
兵部的職司涉及極廣,從十六衛,天下折沖府,各地兵曹,還有地方都護府,節度使,衛尉寺,將作監,太仆寺等等,要么在兵部管轄之列,要么和兵部關聯極深。
“對了,兵部司郎中達奚珣,你之前算是變相的接觸過了。”李暐有些揶揄的看了韋諒一眼,然后大踏步走進了職方司官廨當中。
韋諒有些無奈,算起來,達奚盈盈還是他親手送進萬年牢的。
雖然后來他撒手不管,寧王府也將人撈了出去,但彼此之間,還是有那么一點小恩怨的。
韋諒平靜下來,邁步向前。
有時候,小恩怨也不見得是什么壞事。
……
職方司官廨之中,兩側是征討,軍情,地圖,城隍,鎮戍,堡寨,烽堠及征防路途遠近諸事各曹。
四周來往官員見到李暐和韋諒,立刻站定,拱手行禮。
李暐也不理會,徑直走向了中央的正堂。
韋諒跟著進入正堂之中。
李暐這個時候已經在中堂坐下,然后輕輕的敲敲桌案,說道:“都出來吧。”
兩側的東西偏房中,四名年齡不同的青袍官員,相繼走了出來。
李暐指著站在殿中的韋諒道:“這位是千牛備身,朝議郎韋郎君,寒潮之論就是他提出來的,本官剛剛面圣,將人調了過來,用即刻起,韋郎君檢校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知靖安事,知四方征戰靖安之事。”
四人神色凜然,同時拱手上揖道:“見過韋郎君!”
韋諒躬身,拱手平揖道:“見過諸位。”
李暐指著右上身材瘦小,皮膚黝黑,但眼睛很亮的官員道:“這是軍情掾主事周安。”
周安面色認真的對著韋諒道:“周安見過朝議郎。”
“見過周主事。”韋諒對著周安認真拱手,他看的出來,周安明顯是常年滲透敵后,人才會如此模樣。
李暐指向周安身后,一名頭戴黑色幞帽,面相儒雅,胸前掛一把尺子的中年人,道:“這是地圖掾主事徐賓,他母親出身太原王氏,對地圖造詣了得,天下地域,你說哪里,他能立刻給你畫出來。”
徐賓率先朝韋諒拱手上揖道:“見過韋郎君!”
“見過徐主事。”韋諒肅然拱手,軍情地圖的繪制,向來是太原王家最在行,其他人學得一二已經很是不易了。
“他們二人負責針對吐蕃諸事。”李暐右指向左上身材魁梧,左面一道刀疤,眼神明亮的一人道:“這是征討掾主事曹守,后面是鎮戍掾主事杜正均,他們二人負責對突厥諸事。”
相比于曹守,杜正均看起來更加方正一些。
曹守和杜正均同時對韋諒拱手道:“見過韋郎君。”
“見過二位。”韋諒認真的拱手。
李暐這才看向韋諒道:“寒潮諸事,陛下旨意,必須嚴格保密,所以整個職方司,只有我等五人,加已經在西北的員外郎崔明六人知曉,如今事情推進,事越多,又要保密,所以人手不足,這才將韋郎給調了過來。”
“下官明白。”韋諒拱手。
李暐站了起來,轉身朝著西偏房而去,韋諒趕緊跟上。
雖然是西偏房,但這里極寬,極深,大量的文檔被放在兩側的書架上,而在整個房中中央,是一塊巨大的沙盤。
韋諒下意識的走近,就見上面溝壑縱橫,高原雪山,堡壘關卡,鹽湖城市,整個青海高原清晰可見。
自然,這里面還有不少錯漏之處,就比如青海湖,它沒有那么大……
韋諒突然一怔,隨即他立刻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山川倒也罷了,但湖泊卻更容易受到時間的影響。
后世的青海湖,或許是真的小了很多。
而如今的青海湖,它的面積,遠比韋諒原本所想的要大的多。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石堡城才會以“坐落藥水河懸崖之上,三面險絕,僅西北有一條羊腸小道可行”,成為千古障礙。
……
“驚訝吧。”李暐的聲音在側畔響起,韋諒立刻回神,然后拱手。
“西北的地形高差,是任何第一次見他的人都沒有想到過的,也是因為如此,大唐在高原上的局勢才如此被動。”李暐搖搖頭,手指落在蘭州之上,說道:“皇甫惟明如今在蘭州整頓兵力,據軍前消息,高原如今依舊冰寒,按你的說法,他們說不定會用吐谷渾人沖擊鄯州,來消化糧食壓力。”
如今皇帝雖然改州為郡,但民間百姓朝中官員依舊習慣性的稱呼為州。
韋諒點點頭,說道:“所以,皇甫節度使是打算打這一仗,立足腳跟了。”
“試試吧,看是不是吐蕃人的主力。”李暐眼神幽微,輕聲道:“若不是,會從另一個方面佐證吐蕃高原真的出了問題。”
韋諒點頭。
李暐收斂神色,繼續說道:“若是如此,皇甫惟明就會用一年的時間,來全部整頓軍隊,屯田儲糧,然后等待冬日吐蕃人的第二次進攻,然后一戰破之,同時將石堡城奪回。”
“石堡城怕是沒那么容易被奪回來。”韋諒看著沙盤上石堡城的位置,神色越發嚴肅。
“看的出來。”李暐點點頭,側身看向韋諒道:“這也是兵部為什么,將朝議郎調來的原因,就是因為想借朝議郎的敏銳,找一個最省力的奪回石堡城的辦法。”
“這可不容易啊!”韋諒看著地圖,瞳孔放大,神色凝重。
“西北大局,必須要想辦法奪回石堡城,然后屯田駐兵,效府兵事,邊疆才能穩定。”李暐輕嘆一聲,然后抬頭看向道周安和徐賓道:“朝議郎需要什么,你們就提供什么?”
“喏!”周安和徐賓肅然拱手。
尤其是周安,不是去過石堡城的人,是沒辦法知道石堡城的艱險。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是那里最真實的寫照。
想要將那里奪回來,大唐的損失絕對不會少,尤其吐蕃人也會有源源不斷的支援。
那里會成為消耗大唐將士的血肉磨坊。
吐蕃人,也會通過這一戰,豎立軍威,更加方便的從各國掠奪糧食,從而消弭高原寒潮危機。
“走吧,我們去東邊看看。”李暐轉身朝著東院而去。
韋諒腳步趕緊跟上,反而是周安和徐賓停下了腳步。
看著韋諒離去的背影,周安淡淡的說道:“這位朝議郎在長安官場,最令人熟知的,就是二月初,他率三百金吾衛和右驍衛,不傷一人剿滅一百大食騎兵的事情,手段了得,加上寒潮之論,目光敏銳……徐賢弟,你覺得他能成嗎?”
徐賓看了周安一眼,走向了沙盤位置,站在韋諒原本站立的位置,目光看向沙盤上的某處。
和韋諒之前的動作竟然絲毫不差。
“他在看黃河道,”徐賓看著沙盤,淡淡的說道:“他在想,是否可以通過黃河道,將人力送到石堡城后,南北夾擊,而這,是如今我們想出的最好的辦法。”
周安呼吸頓時深沉起來,他看著沙盤緩緩點頭道:“今日第一見這沙盤,便能有如此想法,看樣子,或許真的能想出好辦法來,攻下石堡城,穩定邊州。”
徐賓點頭,面色極認真的說道:“希望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