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夏。
碧空如洗。
關中的天氣沒有如同往年一樣悶熱起來,反而有些涼爽。
這讓百姓在田間地頭更加舒適的同時,也有些擔心溫度太低,會對谷物生長造成影響。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西北而來,踏破無數隱憂,直撲長安城。
驛馬從金明門而入,直奔太極宮,兵部官廨。
很快,兵部職方司郎中李暐,就已經來到了興慶宮,求見皇帝。
……
興慶殿中,韋諒右手按在冰涼的象牙刀柄上,如同往常一樣,站在中書舍人、知制誥孫遜身后。
韋諒的目光總是能在不經意間,看到孫遜起草的各種文書。
這是來自薛暢的直接安排,但后面是高力士,甚至是皇帝的授意。
從正月天下改州為郡以來,無數公文從四面八方涌入長安城,往年早已經確定的事情,卻因為一個改州為郡,各地刺史反復的詢問。
甚至有些事就是李林甫也不得不親自上交皇帝處置,當然,更多的是皇帝口述,孫遜執筆。
韋諒在一側看的很清楚,通過這些,他窺見了大唐許多方面的真實模樣。
地方勢力的復雜,遠比人們想的要更加嚴重。
他的思緒不由得想起舅舅姜慶初,姜慶初一路從柳州而回,到了河南已經初現亂象。
天下的這股亂象想要收拾起來,可并不容易。
韋諒的思緒不由得轉到了復仇之上。
當年害的韋諒外祖父姜皎被流放至死的張嘉貞早已就病逝多年了,但是,這股仇恨消不了。
韋諒有種感覺,姜慶初的這股仇恨,將來會弄出大事的。
腳步聲突然在前方響起,韋諒抬頭,就見一身緋色官袍的兵部職方司郎中李暐進入殿中。
……
宏偉的大殿中,一身緋色官袍的李暐,沉沉拱手道:“臣,朝請大夫、騎都尉、兵部職方司郎中李暐,參見圣人,圣人萬壽無疆。”
丹陛之上,李隆基抬頭看向李暐,平淡的點點頭:“平身吧。”
“謝圣人。”李暐起身,然后拱手道:“回稟圣人,派往隴西節度府的職方司員外郎崔明已經回函,確認東吐谷渾草原三月氣寒如冬,沒有一點春暖花開的跡象。”
李隆基忍不住的站了起來,死死的盯著李暐道:“那么吐蕃呢,吐蕃如何?”
李暐拱手:“回圣人,雖然吐蕃的消息傳回還需一段時間,但兵部可以肯定,吐蕃的寒潮現象已經發生,而且比東吐谷渾還要更加嚴重,不出意外的話,今秋,吐蕃糧收減產是必然的,也必然會有大量的吐蕃人涌入東吐谷渾。”
“好!”李隆基一拳砸在御案上,抬起頭,滿是興奮的看向殿外:“也就是說,滅國吐蕃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雖然還需幾年的時間,但滅國吐蕃,的確日漸成熟。”稍微停頓,李暐拱手道:“不要首先還是要整頓隴西節度府的兵力,保證后勤充足,然后奪回石堡城,而最重要的,是要先吞了突厥,這樣朝中的準備,才能充足。”
“嗯!”李隆基平靜下來,然后緩緩坐下道:“卿說的是對的,的確應該如此,是朕有些心急了,好了,說說吧,如今草原上的情況如何了?”
“稟圣人。”李暐拱手,認真的說道:“如今兵部職方司已經遣人深入草原,加大對突厥內部矛盾的掌控,然后挑撥離間,刺殺栽贓,一等時機成熟,便可揮師而入,然后滅亡突厥。”
“什么時候才會時機成熟?”李隆基緊緊的問道,不給李暐一絲喘息的空檔。
李暐拱手,道:“大體時間應該在七月,今年寒潮的事情就會在草原上爆發開來,只需更加小心的選擇目標,時機和機會,那么突厥可滅。”
李隆基看著李暐,突然他開口道:“你需要什么?”
“人!”李暐認真躬身,說道:“陛下,因為此事隱秘,甚至左相和侍郎都不得聞,臣手下可用的人手不足,所以懇求陛下調配人手。”
“國之大事,朕允了你便是,你提個名單過來,朕將人調過去便是。”李隆基大手一揮,異常豪氣。
“陛下,臣這里只需調一人便可以了。”李暐抬頭,看向御榻之上的皇帝,認真的說道:“而且這人眼下,就在這大殿之中。”
李隆基一愣,問道:“你想調誰?”
“千牛備身、朝議郎韋諒。”李暐突然側身,一定就落在了站在孫遜身后的韋諒身上。
韋諒一驚,趕緊拱手站出道:“陛下!”
李隆基直接擺手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陛下!”李暐抬頭,直接說道:“陛下,臣是職方司郎中,早年也曾在邊地,潛入過敵國,自有經驗,而有些東西,甚至都不需要多查,千牛衛就會自己送到兵部來。”
李隆基一時愕然。
千牛衛說到底,也是南衙的一份子。
歸兵部管轄。
韋諒的多方調動,只要整理時間,瞞不住有心人,尤其李暐很早就知道寒潮之事。
“好了,算你有心。”李隆基側身看向韋諒,問道:“不過你怎么會需要韋卿?”
“一來是人手不足,二來是遇到了難題。”李暐抬頭,說道:“朝議郎目光敏銳,說不定已經看到了什么我們看不到地方,臣需要他來填補不足,同時以求突破。”
李隆基緩緩的點頭,韋諒的確目光敏銳,寒潮的事情是他在年初提出的。
如今一切證實韋諒的猜測是真的,越發的說明他洞察的敏銳,這很珍貴。
坐在丹陛上,李隆基有些苦笑著搖頭道:“你調任何人,朕都可以隨時答應,但韋卿……”
韋諒不僅是皇帝身邊的人,他還是太子未來的女婿,和政郡主的未來駙馬。
李隆基對他的培養,有自己的一套程序。
李暐這么一來,直接打斷了李隆基的培養,尤其李隆基根本不舍得放韋諒離開。
“陛下,玉不琢不成器,還是讓朝議郎,來兵部歷練歷練吧。”李暐沉沉的拱手。
李隆基輕嘆一聲,看向韋諒關心道:“韋卿,你如何說?”
“臣沒有想法,陛下如何說,臣如何做便是。”韋諒平靜的拱手。
李隆基忍不住的笑了。
笑的很開懷。
片刻之后,李隆基道:“好吧,朕便任命你以千牛備身,檢校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知靖安事!”
知靖安事。
韋諒莫名的覺得這四個字有些熟悉,但他還是在第一時間將心中的想法放下,認真拱手道:“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好。”李隆基看著韋諒,敲敲御案道:“朕授你通行內外職權,有事可以直接稟奏于朕。”
“臣領旨。”韋諒面色鄭重的拱手。
李隆基看著韋諒滿意的笑了,最后他看向李暐道:“人朕借給你了,用完了,要給朕全須全尾的還回來。”
李暐肅穆拱手道:“臣領旨!”
……
興慶門外,韋諒依舊一身綠衣金甲,他一邊拉著馬匹,一邊看向齊行的李暐,問道:“李郎中,怎么想到末將了?”
李暐看著韋諒,一邊走,一邊淡淡說道:“當然是因為你有用了。”
韋諒一愣,這話怎么說,難道就因為寒潮之論是自己提出的?
李暐笑笑翻身上馬,率先朝著朝太極宮而去。
韋諒緊緊跟上。
兵部官廨在太極宮。
或者更直接的說,大唐朝中絕大多數關系都在太極宮皇城之內。
高宗皇帝在時還好,雖然常在大明宮,但每年正朝都是在太極殿舉行的,而且太極宮和大明宮緊挨著。
人們下意識的將大明宮當成了太極宮的一部分。
然而武后登基之后,常年待在洛陽,鮮少返回長安。
后來中宗復立,太極宮逐漸的重新啟用,但可惜,中宗睿宗,幾次玄武門,將大唐帶回到了熟悉的腥風血雨當中。
所以,在當今圣人登基后,他基本就棄用了太極宮,甚至在廢太子李瑛事后,圣人連大明宮都少回,也就是后來楊太真入了大明宮……
長街上,人影減少。
只有一隊金吾衛從遠處巡邏而來。
李暐放緩馬速,側身看向韋諒道:“兵部職方司掌軍略,為大軍查缺補漏,同時提出解決之法,現在需要你去職方司,就是做這些事情的。”
韋諒平靜下來,拱手道:“喏!”
李暐上下打量了韋諒一眼,說道:“你的運氣真的很好。”
韋諒稍微催馬,跟著李暐,問道:“郎中,此言何講。”
“朝議郎,千牛備身,檢校職方司員外郎,知靖安事。”李暐輕嘆一聲,說道:“朝議郎是散官,并不是太重要,千牛備身是你的本職,如今檢校職方司員外郎,是你的臨時差遣,但這一切,都不如一句知靖安事重要。”
“末將并不是太懂。”韋諒不由得皺皺眉頭。
“你還小。”李暐嘆息一聲,說道:“同中書門下三品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你都知道吧?”
“末將知道,兩者都已是宰相了。”韋諒點點頭。
“一開始的時候,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實是使職,后來才逐漸固定下來,成為宰相。”稍微停頓,李暐說道:“多年以來,使職逐漸發展,后來有了,知制誥,判度支,水陸轉運使、勾當緣河及江淮南租庸轉運處置使。”
韋諒輕輕點頭,后者是他父親韋堅現在的使職。
“你阿耶雖然之前是正五品的萬年縣令,但有使職差遣,憑借使職差遣,他可以直接面圣。”李暐看韋諒依舊有些不懂,搖頭道:“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是政事堂宰相,你可以將知制誥和判度支這些,也全都當成是政事堂的一份子。”
政事堂在人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宰相,但實際上在宰相之下,還有很多人在。
韋諒神色一變,看向李暐道:“中書舍人知制誥梁遜,他是正五品上的中書舍人,但實際上,他是政事堂的一份子。”
“你可以這么理解。”李暐點頭,說道:“擁有使職差遣,便等于擁有了一定的相權,便如現在的你一樣,知靖安事,若是有事,你可直接進宮面圣,平常的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可沒這權力。”
韋諒眉頭一挑,看向李暐,拱手道:“郎中是否……”
“兵部職方司郎中,西北巡閱使。”李暐嘆息一聲,說道:“靖安使的使職,應當是陛下隨口起的,靖安邊地之意,雖然說事了之后,使職撤銷,但無疑,一旦韋郎和郡主成婚,這五品的駙馬都尉,是怎么都跑不了的。”
“使職,相權。”韋諒緩緩點頭,他現在有些弄清楚如今大唐的權力運轉是怎么回事了。
散官和勛是錨定俸祿和待遇的,職位是大多數人行事的根本,而使職,是皇帝授予的特權,平白提一級的意思。
比如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是政事堂的宰相,位置在所有從三品官員,大多數正三品官員之上。
政事堂,天生核心,高于一切。
這些年,使職逐漸的多了起來,他們天生帶有一定的皇權相權之意,可以視作政事堂的一份子。
也就是說,現在正六品上朝議郎,正六品下千牛備身,檢校從六品下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的韋諒,在加知靖安事后,也可看作是政事堂的一份子。
一切感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這讓韋諒終于準確的捕捉到了李隆基這一朝,官職上下里外調遣的規則,以及各級的權力比重。
天下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