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日,太極宮。
皇城,禮部南院,正堂。
火燭豎立四方,照亮整個大堂。
韋諒一身綠衣金甲,神色沉肅的坐在方桌之側(cè),千牛刀懸在腰側(cè)隨時可能會拔出的位置上。
方桌中央,放著天寶元年科舉的最后一門考題。
策論。
進士科,明經(jīng)科,明法科,明算科等諸科策論的題目都在這里,然后明日公布出去,考生自己抄錄到紙張上。
左千牛衛(wèi)薛暢紅衣金甲,手持長槊,閉目坐在正堂門前。
門外,天色依舊昏暗。
韋諒,薛曲,程若水,裴玄毅四人分別坐在方桌的四面,各自按刀警戒宿衛(wèi)。
其實,整個貢院,除了他們五人之外,在整個貢院內(nèi)外,還有大量的龍武軍,羽林軍,金吾衛(wèi),禮部的軍卒,京兆府,長安萬年,大量的人手內(nèi)外盯著。
能作弊的地方,只有在考棚之內(nèi),而不會在他們這間正堂,他們五人只是象征著是皇帝對科舉的重視。
當然,反過來講,他們五人在這里,等同于皇帝的目光也注目在整個科舉考場,讓所有人不敢輕舉妄動。
韋諒摸著冰冷的象牙刀柄,目光幽深。
從二月初八開始,他就一直待在禮部貢院里,外面一切一概不得相聞。
他不知道李林甫那邊的事情進行的怎樣了。
薩寶府被李林甫派兵封了,少不了要徹查,誰知道能查出多少事情來。
整個長安城,憤怒的李林甫如果要做什么,除了皇帝,恐怕也沒人能阻止他。
尤其這件事,太子府,還有其他方面都不會太阻止,免得擔上刺殺宰相的罪名。
反正是波斯大食人居住的薩寶府。
這件案子,還要看李林甫能從薩寶府查出多少線索來。
不過李林甫應該不會明查了,如今的局勢要求他必須將重心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去。
一個薩寶府,只要殺的狠些,殺的多些,血腥足夠李林甫對內(nèi)外交代,鎮(zhèn)壓不安了。
不過這些于韋諒而言,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
他這些時日一直在貢院待著,他琢磨著皇帝恐怕有讓他和外面的事情隔離開來的想法。
和李林甫隔離開來。
同時也對他進行保護,畢竟那些大食人本質(zhì)人并不是騎兵,而是刺客,萬一他們盯上了韋諒……
韋諒隱隱能感受到李隆基的心中的想法,他在他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些份量。
這讓韋諒很滿意。
他的嘴角也閃起一絲笑意。
韋諒輕輕抬頭,思緒卻再度落在了薩寶府。
李林甫的那件刺殺案,如果有證據(jù)繼續(xù)查下去,這是一回事,但如果他在整個薩寶府,一點證據(jù)也找不到,那么反而印證了韋諒的另外一些猜測。
從那件案子發(fā)生到現(xiàn)在,雖說逐漸的、有所突破,但背后藏著的那個人,他的身影,卻也越發(fā)的模糊了。
甚至韋諒有種感覺,那個人,他的真的目的,從一開始就在于離間李隆基和李林甫,而當壽王李琩介入,還有后面李林甫派人刺殺“三庶人”案被流放的那些人的時候,他的目的已經(jīng)徹底的奏效了。
李隆基徹底的對李林甫起了懷疑。
到了這個時候,那個人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皇帝改州為郡不和李林甫商量,就更是明證。
對他而言,他只需要一個合適的退場。
而韋諒幫他做到了。
或者更直接的說,在無形之間,他們兩人很有默契的一起做到了這一點。
事實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么對于這個人究竟是誰,韋諒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些答案。
這是和最初原本他自己猜測,完全不同的答案。
但如果真的是如此,那就有意思了。
有個人將來會和韋諒一起離間李隆基和李林甫之間的關系,這樣,韋諒行事就能更加隱蔽。
即使將來韋諒做些兇險的事情,也會有人替他背鍋。
收回思緒,韋諒眼底的笑意消失。
他抬頭看向這座冰冷的貢院大殿。
斗拱層疊,盤龍抱柱。
其實他在這貢院中待著,也不是沒有好處。
其他不說,禮部負責科舉的這些官員,韋諒幾乎認了個遍,而他們也對韋諒認了個遍。
尤其韋諒不僅是韋陟的族侄,他還是太子的內(nèi)侄,便是皇帝對他也是青眼有加。
不管怎么說,韋諒和禮部的這些人混了個臉熟。
以后要做什么,也都能方便一些。
這就是來貢院監(jiān)督科舉,最直接的好處。
……
“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的聲音驚醒了韋諒。
他抬起頭,殿外,不知何時,陽光已經(jīng)照亮了整個貢院。
一身深緋色官袍的韋陟,還有十幾名禮部官員,神色嚴肅的站在殿外。
薛暢起身,讓開位置。
眾人對著薛暢拱手,然后徑直走進堂中。
等到韋陟帶著一群人走到了方桌之前,韋諒四人才同時站了起來,面無表情的按刀退開。
一眾禮部官員很是滿意的點頭。
韋陟上前一步,當著眾人的面,仔細檢查策論考題,見沒有問題,才讓開一步,讓其他人檢查。
等到其他人監(jiān)察完畢之后,他才對著眾人點點頭,上前取下了上面的封條,將里面的幾封策論取了出來,然后轉(zhuǎn)身,將他們分給各科的考官。
轉(zhuǎn)過身,韋陟率先邁步朝著堂外而去,其他禮部官員緊緊的跟上。
等到他們都出去了,薛暢才隨后走出去,韋諒四人也跟著一起走了出去。
科舉的面貌,頓時出現(xiàn)在眼前。
寬闊的貢院之中,密密麻麻的十幾個考棚并排而列,每一個考棚當中,都有無數(shù)的考生棲身其中,度人生大劫。
韋諒站在臺階之上,目光掃過整個考棚。
他知道,元載,張鎬,甚至還有岑參,今日都在這考場之中,只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看到他……
這個時候,韋陟已經(jīng)展開手里的策問,高聲道:“《道德經(jīng)》曰:‘絕學無憂’,則乖進德修業(yè)之教;《列子·力命》曰:‘汝奚功于物’,又違懲惡勸善之文。
孰是孰非,何優(yōu)何劣?
《文子》曰:‘金積折廉壁壟’,宜申其義,《莊子》曰:‘恬與和交相養(yǎng)。’明征其言。
使一理混同,二教兼舉。
成不易之則,副虛佇之懷。”
韋陟話音落下,天寶元年,策論開題。
韋諒站在臺階上,神色平靜。
《道德經(jīng)》,《列子》,《文子》,《莊子》,全都是道教有關的典籍。
道理混同。
元載和張鎬都提前有所準備,這一次應該能出一個不錯的成績。
韋諒希望他們的運氣能好些。
……
轉(zhuǎn)眼,二月二十八。
陽光明媚,宮殿輝煌。
大明宮,含元殿。
李林甫,牛仙客,李適之,還有其他朝中四品以上官員,全部肅穆站立殿中。
薛暢一身紅衣金甲,手按千牛刀,邁步走進殿中。
韋陟一身深緋色官袍,跟在薛暢身后,手里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十份試卷,還有一本奏本。
奏本是這十日間,禮部諸官從千余份考卷當中選出來的可以成為進士的名單。
奏本下面,是前十名的考卷。
韋諒,薛曲,程若水,裴玄毅四人綠衣金甲跟在身后,但剛剛進入殿中,便在大殿兩側(cè)站立開來。
禮制肅然。
薛暢對著丹陛之上沉沉拱手,然后退至一側(cè)。
韋陟上前,拱手道:“回稟陛下,天寶元年壬午科科舉省試結(jié)束,取士二十三人,名單在此。”
高力士快步走下丹陛,然后從韋陟手里接過托盤,然后走上丹陛,放在了御案之上。
李隆基目光直接落在了奏本之上,神色平靜,抬手翻開奏本,然后仔細審閱了起來。
不是那種隨意敷衍的掠一眼,而是仔細認真的閱讀。
之后,又打開了十張試卷。
一張張的閱讀起來。
紙張的聲音嘩啦嘩啦的,隨著時間的過去,丹陛之上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輕,皇帝翻越考生試卷的動作越來越慢。
韋陟站在殿中,一時間呼吸凝重。
他知道,科舉真正的博弈從來不在考場上,而在于現(xiàn)在,皇帝對于科考名單是否滿意,
因為科舉從來不僅僅是考試。
丹陛之上,李隆基細細的閱讀完所有卷子,他神色平靜的抬頭:“一共取士二十三人,世家子弟十六人,寒門七人。”
一時間,整個大殿安靜了下來。
……
韋諒站在大殿門口,目光忍不住的要上抬,但卻控制住了自己。
世家子弟十六人,寒門子弟七人。
原來,皇帝也在意世家子弟和寒門的比例。
不過,科舉從來不僅僅是科舉,而且還是世家子弟和寒門子弟在無形之中的一種博弈。
這種博弈在皇帝這里,非常重要。
這種比例,涉及到了他對朝野局勢的控制。
但,世家子弟十六人,寒門子弟七人,皇帝似乎并沒有多欣喜。
大殿之中,韋陟沉沉拱手道:“是,寒門子弟多有英才,諸臣再三挑選,最終才出這么一份名單。”
丹陛之上,李隆基沉默了下來,最后,他淡淡的點頭道:“愛卿總領科舉事,做的不錯。”
韋陟神色鄭重的拱手道:“謝陛下!”
韋諒的呼吸一下子放的極輕,他能聽得出來,皇帝對于這樣的取士名單其實是不滿的。
整個大殿也是一片安靜。
終于,丹陛之上,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就這么吧。”李隆基淡淡的開口,低頭抽了幾份試卷,重新放了一下,最后他才平靜抬頭道:“元載文章不錯,放在第三可惜了,提入第一吧。”
韋陟驚訝的抬頭,但還是很快拱手道:“喏!”
……
韋諒站在大殿門口,右手按刀。
面色平靜,但眼底震驚。
他一時有些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
元載竟然成了天寶元年科舉禮部試的第一名。
從原本的第三名,因為皇帝一句話,成了第一。
也就是今科狀元。
在原本的歷史上,元載甚至就連科舉第三都沒有拿到,現(xiàn)在雖然成了第一,但他首先得是第三。
韋諒突然有些明白了,是正月十五在平康坊,韋諒刻意讓元載從頭到尾目睹刺殺案的解決,給了他警示。
他的方法,是對的。
當然,還有皇帝。
皇帝在科舉之后,對禮部排名的前十進行調(diào)整,是皇帝歷來的權(quán)利,但對元載而言,未免有些幸運了。
元載從探花被提到狀元,他未來的路將會好走很多。
韋諒盡力的平靜,眼底卻閃過一絲疑問。
皇帝為什么這么做,是因為元載是王忠嗣的女婿,所以將他提為狀元?
這有些過分親近了吧。
韋諒呼吸輕微,他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隨即他心底輕輕搖頭。
不至于,不至于如此。
皇帝現(xiàn)在還是賢明的,即便是他對王忠嗣信任無比,也沒有必要對元載這么做。
聯(lián)想到剛才皇帝在意的東西,韋諒有些明白了過來。
元載雖然是王忠嗣的女婿,但他身上的標簽,卻是寒門子弟,皇帝將他放在第一名,加一個狀元給寒門,本身就是在平衡世家與寒門子弟中舉的比例問題。
皇帝啊,只要不涉及楊玉環(huán),他就依舊是天下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