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城與不確定性的墻
- (日)村上春樹
- 2715字
- 2025-05-13 16:4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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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好,你也好,都不會造訪對方的家,既不與對方的家人見面,也不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對方。總之我們倆不想受到任何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的干擾。只要你我二人能夠共度光陰,我們就十分滿足了,不想再添進別的東西。而且,哪怕僅僅是從物理的觀點來看,其間也并無添加其他東西的余地。就像前面說過的,我們倆之間要說的話堆積如山,而兩人共處的時間卻有限。
你幾乎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人。關于你的家庭,我所知道的,只有幾個零碎的事實。你的父親原本是地方公務員,在你十一歲時因為出了事而被迫辭職,如今在補習學校做事務員。至于出了什么事,我并不知曉。不過,似乎是你不愿意提及的那類事件。你的親生母親在你三歲時死于內臟器官的癌癥,你對她幾乎毫無記憶,連面容都想不起來。你五歲時父親再婚,翌年妹妹出生。所以現在的母親對你而言只是繼母,可是你曾經僅僅說過那么一次:相比于父親,你對母親“也許更感到一點兒親密”,就像在書頁的一角用小字寫下的、可有可無的注釋。至于小你六歲的妹妹,除了“妹妹對貓毛過敏,所以我家不養貓”,我沒有得到過任何信息。
幼年時,你打心底自然而然地對其抱有親近感的,只有你的外祖母。你只要一有機會就會乘坐電車,到住在鄰區的外祖母家去;學校放假時,你還會一連留宿好幾天。外祖母無條件地愛著你,從微薄的收入中拿錢給你買些小東西。可是每次看到你要去外祖母家時,繼母臉上都會浮現出頗似不滿的表情,于是盡管未曾被說三道四,你還是漸漸地不再多與外祖母往來了。而那位外祖母也在幾年前因為心臟病突然去世了。
你零零星星地把這些事情一點兒一點兒地告訴我,就仿佛從舊大衣口袋里把一些殘缺不全的東西一點兒一點兒地掏出來一樣。
還有一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你在對我談及家人的話題時,不知為何總是直直地盯著自己的手心。仿佛為了確認說話的條理,仔細地解讀那上面的手相(或別的什么)是不可或缺的一般。
而說到我這邊,關于我的家庭,我幾乎找不到什么值得告訴你的。我的父母就是普普通通的父母。父親在制藥公司工作,母親是家庭主婦。他們像千篇一律的普通父母一樣行事,像千篇一律的普通父母一樣說話。我家養著一只年老的黑貓。至于學校生活,也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一提。我的成績不算差,但也沒有優秀到備受矚目的程度。在學校,我最為逍遙自在的地方是圖書室。我喜歡在那里獨自一人讀書,在空想中消磨時間。我想讀的書,大部分是在學校圖書室里讀完的。
我清楚地記得與你第一次相遇時的情形。地點是在“高中作文大賽”的頒獎儀式上,前五名獲獎者被邀請到場。我和你分別名列第三和第四,比鄰而坐。季節是秋天,我那時是高二,你還是高一年級學生。儀式無聊乏味,我們倆一得空就低聲聊上幾句。你一身校服,上著藏青色金屬紐扣西服上衣,下穿配套的藏青色百褶裙,配著帶絲帶的白色襯衣,白襪子搭黑色一腳蹬皮鞋。白襪子白得醒目,黑皮鞋擦得纖塵不染。好像有七個熱心的小矮人一起上陣,在天明之前為你仔細擦過一般。
我并不擅長作文。讀書倒是自小就一直喜愛的,一得閑就捧著一本書,但我一直認為自己不具備寫作才能。然而全班同學在國語課上都被強制寫了篇文章參加作文大賽,其中我寫的文章被選中送到評審委員會,并進入最后一輪,而且出乎意料地還名列前茅得了獎。老實說,我不明白自己寫的文章有什么地方那么優秀。重讀一遍,我仍然覺得平平常常,并無可取之處。可是既然幾位評審員一讀之后認為可以給個獎,那大概還是有幾分可觀吧。女級任老師為我的獲獎而喜出望外。有生以來,老師為了我的所作所為而表現出如此的善意,這種事此前還一次都不曾有過。于是我決定廢話少說,千恩萬謝地去把獎領來。
作文大賽每年秋天由各地區聯合舉辦,每一年都會出一個不同的主題,那一次的主題是“我的朋友”。遺憾的是,要花上兩千字去描述的“朋友”,我卻連一個也想不出來,于是就寫了我家里養的貓咪。我寫了我和那只年老的貓咪如何交往、如何共同生活、如何交流——當然是有限度地——彼此的感情。關于那只貓咪我有許多話要說,因為那是一只非常聰明而又有個性的貓咪。恐怕評審員里有幾位愛貓人士吧。因為愛貓的人大抵對其他愛貓的人自然而然會抱有好感。
你寫的是你的外祖母,寫了一個孤獨老婦和一個孤獨少女之間的心靈交流,寫了其間催生出的渺小,然而毫無虛詐的價值觀。那是一篇充滿魅力、動人心弦的文章,比我寫的玩意兒要好上好多倍。為什么我寫的是第三,而你的卻是第四呢?我無法理解。我誠懇地對你這么說道。你莞爾一笑,說:“我倒是正相反,覺得你寫的比我寫的要好上好幾倍。”你又添上一句:“真的,沒說假話。”
“你家的貓咪,好像乖巧得很嘛!”
“嗯,是只很聰明的貓咪。”我說。
你微笑。
“你養貓嗎?”我問道。
你搖頭:“我妹妹對貓毛過敏。”
這是我所獲得的、關于你的第一條小小的個人信息。她妹妹對貓毛過敏啊。
你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女。至少在我的眼里是這樣。嬌小,相對而言該算偏圓的臉,手指纖細悅目;短發,修剪整齊的劉海垂在額前,就像經過仔細推敲畫下的陰影;鼻子筆直小巧,眼睛很大。按照一般的五官標準,也許人們會說鼻子與眼睛比例有失均衡,可我的心不知何故卻被這失衡所深深吸引。你淡紅的嘴唇小而薄,總是規規矩矩地緊閉著,仿佛里面隱藏著好幾個重大秘密。
我們五個獲獎者依次登臺,畢恭畢敬地接過獎狀和紀念章。獲得第一名的高個兒女孩作簡短的獲獎致辭。副獎是一支鋼筆(因為鋼筆制造商是大賽的贊助人。自那以來,那支鋼筆我愛惜著使用了多年)。那個冗長無聊的頒獎儀式快要結束時,我用圓珠筆在手賬的記事頁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扯下來偷偷地遞給你。
“可以的話,以后能不能給我寫信?”我聲音干澀地問你。
我平素從不這般大膽行事,生來就是怕生怯場的性格(并且當然也是個膽小鬼)。但是一想到此地一別,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便覺得這事大錯特錯、太不公平,于是鼓足勇氣,斷然做出這樣的舉動。
你略微露出驚訝的表情,接過那張紙片,整整齊齊地疊成四折,放進西服上裝的胸袋里。就在那描繪出柔和的神秘弧線的胸部隆起之上。然后你伸手攏攏劉海,臉頰微微泛紅。
“我想讀到更多你寫的文章。”我說,就像開錯了別人房門的人在做笨拙的辯解一般。
“我也很想讀到你寫的信。”你說完,還連連點頭,仿佛是鼓勵我一般。
你的信一個星期后送到了我手里。很美的信。我至少重讀過二十次。然后我坐在桌前,用作為副獎領來的那支新鋼筆,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就這樣,我們開始通信,開始了你我二人的交往。
我們倆是戀人關系嗎?可以隨隨便便地如此相稱嗎?我不曉得。然而至少在那一段時期,在將近一年期間,你我二人的心結為一體,不摻雜任何雜質。而且很快地,我們建立起并分享了只屬于你我二人的、特別的秘密世界——那個被高墻環圍著的奇妙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