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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那幢建筑的門,是在進入小城三天之后的黃昏時分。
那是一座毫無特征的石造老建筑,坐落在沿著河濱道路向東稍走片刻、越過面朝老橋的中央廣場的地方。入口處沒有懸掛任何標志,不知情者不會曉得那就是圖書館。只有一塊刻著數字“16”的銅牌,冷漠地釘在那里。銅牌已然變色,字跡模糊難辨。
沉重的木門發出深沉的吱呀聲朝內開啟,后面有一間昏暗的正方形房間,闃無一人。天花板很高,壁燈的亮度微弱,空氣中散發著干了的人的汗味。似乎一切事物都變得朦朦朧朧,被分解成分子、囫圇地吞吸進某個地方去——就是那樣一種昏暗。一走在磨薄了的杉木地板上,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尖銳的聲音。房內有兩扇豎窗,沒有擺放任何家具。
房間正面走到底有一扇門。是樸素的木門,在約莫人臉高的地方開著一扇磨砂玻璃小窗,那里也有個數字“16”,是用古老的花體字寫在上面的。磨砂玻璃里面透著淡淡的亮光。我輕輕敲了兩下門,沒有等來回音,也聽不到腳步聲。稍微過一會兒,我調整好呼吸,扭動變了色的銅把手,靜靜地推開了門。門響起了吱呀聲,仿佛是在向四周發送警告:“有人來啦!”
門后面有一間五米見方的、同樣是正方形的房間。天花板沒有剛才那個房間高。而且這里也闃無一人。窗戶是連一扇也沒有,四周環繞著灰泥墻。沒有圖畫,沒有照片,沒有海報,沒有掛歷,當然也沒有掛鐘,只有平板單調的裸墻。有一把粗糙的木頭長椅、兩把小椅子、一張桌子,還有木制衣帽架。衣帽架上沒掛衣物。房間正中放著一只銹跡斑斑的老式柴火爐,爐火熊熊燃燒,上面有一只黑色大水壺正冒著熱氣。盡頭好像是一個借書登記臺,長臺上一本登記簿還攤開在那里。看來是誰正在操作時,突然來了急事離開了。恐怕有人(恐怕是圖書館館員)不久之后就會回到這個房間里來。
長臺后面有一扇暗色調的門,想必是通往書庫的。假定如此,那么這里果然就是“圖書館”了。盡管連一本書也看不到,但這里殘留著圖書館的氛圍。大也罷小也罷,舊也罷新也罷,全世界的圖書館都擁有的那種特別的氛圍。
我脫下笨重的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在硬邦邦的木頭長椅上坐下,借著爐溫烤著手,等待有人現身。周圍闃寂無聲,如同待在深深的水底一般沉默。我試著咳嗽了一聲,聽上去卻不像咳嗽聲。
你打開與書庫相通的門,從里面現出身姿,是在約莫十五分鐘之后(我猜大概是這么長時間。因為沒有手表,所以我不知道確切的時長)。你看到坐在長椅上的我,剎那間猛然僵住身子,瞪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喘了口氣,說:“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我不知道有人來了。”
我找不到合適的話,只是默默地連連點頭。你的聲音聽上去不像你的聲音,與我記憶中的你的聲音迥異。或許在這個房間里,一切聲音都會發出不同平日的回響也未可知。
這時候水壺蓋子突然咔嗒咔嗒地響了起來,像剛睡醒來的動物一般微微哆嗦著。
“請問有何貴干?”你問。
我要找的是“舊夢”。
“‘舊夢’嗎?”然后你小而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看著我。當然,你不記得我。
“不過您也知道,”你說道,“能夠接觸‘舊夢’的,只限于‘讀夢人’。”
我沉默著取下深綠色的眼鏡,抬起眼瞼讓你查看。不會被看錯,那是“讀夢人”的眼睛,是不能走進白晝炫目的陽光里去的。
“明白了。您有那資格。”你說著,微微低垂雙目。大概是我眼睛的模樣擾亂了你的心。不過沒辦法。為了進入這座小城,我不得不讓眼睛變質,變成這個模樣。
“今天就開始工作嗎?”你問道。
我點點頭:“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讀夢,得一點點習慣起來。”
房間里寂然無聲。水壺此刻也再度保持著沉默。你跟我打了聲招呼,利索地著手處理做了一半的登記作業。我坐在長椅上,望著這樣的一個你。在外表上,你沒有絲毫變化。一模一樣,就是那個夏日黃昏時分的樣子。我回憶起你穿的那雙鮮紅的涼鞋,還有近處草叢中突然飛起的螞蚱。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呀?”我不禁問出聲來。盡管我明明知道這么問徒勞無益。
你從登記簿上抬起眼睛,左手仍舊拿著鉛筆(對,你是左撇子。不管是在這座小城,還是在別的城市),端詳著我的臉,搖搖頭。
“不,我想我沒見過您。”你回答。你之所以彬彬有禮地遣詞用字,恐怕是因為你仍然是十六歲,而我已經不再是十七歲了。對你來說,我現在已經是個年長得多的男性。雖說是無可奈何,可時光的流逝還是刺痛了我的心。
將做了一半的登記作業做完后,你合上登記簿,把它收放進背后的櫥子里,為我調制藥草茶。你拿起爐子上的水壺,小心翼翼地將熱水與磨碎的藥草調勻,沖成濃綠色的茶,然后倒進大陶杯里,放在我面前。這是專為“讀夢人”準備的特殊飲料,而沖調這種茶,是你的工作之一。
我慢悠悠地喝著這藥草茶。藥草茶有一種黏糊糊的獨特苦味,絕不是容易下咽的東西,然而其中的養分可以療治我受傷未愈的雙眼,鎮定我的心靈,是對癥良藥。你坐在桌子對面,瞧著我這副樣子,恐怕是在擔心自己沖調的藥草茶無法中我的意。我對著你微微點頭,仿佛在說:沒問題!于是你嘴角也浮現出寬心的微笑。令人懷念的微笑。我很久沒有看到這種微笑了。
房間里暖和而安靜。哪怕沒有鐘表,時間照樣在無聲中流逝,就像無聲無息地走在院墻上的纖瘦的貓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