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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獨角獸們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嚴寒季節,身體會覆蓋上閃閃發光的金毛。長在額頭上的獨角又尖又白。它們在冷冽的河水里洗濯蹄子,伸長脖子吞食紅色的果實,啃嚙金雀花的葉子。
那是個美麗的季節。
站在沿著城墻建造的望樓上,我等待著黃昏的角笛。太陽快要落山時,角笛會被吹響,一聲長音,三聲短音。這是規矩。柔和的角笛聲滑過日暮遲遲的石板路。角笛聲恐怕是數百年間(或許歲月更為悠久也未可知)一成不變地反反復復直至今日的吧。家家戶戶石壁的縫隙里,沿著廣場柵欄直立成排的石像上,都滲透著那角笛的音色。
當角笛聲響遍小城時,獨角獸們便面向著太古的記憶,仰起頭來。有的停止啃嚙樹葉,有的停止用蹄子咚咚地敲擊路面,有的從最后一抹暖陽里的午睡中醒來,各自朝著同一角度抬起頭來。
一切都在一瞬間如同雕像一般凝固了。要說還有東西在動的話,那就是在風中搖曳的、它們那柔軟的金毛,僅此而已。然而,它們究竟是在看什么呢?獨角獸們紋絲不動,將脖子扭向同一個方向,凝望著天空,傾耳聆聽著角笛的回響。
當角笛的最后一縷余音被吸入空中、化為烏有時,它們站起身,收齊前蹄,或是挺直腰身調整姿勢,幾乎是同時開始邁步。短暫的咒縛得以解除,一時間,小城的道路淪入獨角獸們蹄聲的支配之下。
獨角獸隊伍沿著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前行。既無一頭領頭,也無一頭引路,獨角獸們低垂雙目,肩部微微地左右搖擺,順著沉默的河流只管往下走去。然而在一頭頭獨角獸之間,似乎還是有難以抹去的致密紐帶連接起了彼此。
觀察多次之后,便會明白獨角獸們行走的路徑和速度似乎都是被嚴密規定好的。它們隨時隨地把伙伴吸納入群里,走過平緩的弧形老橋,一直走到有著一座銳利尖塔的廣場(那里的大鐘樓果然如你所言,時針和分針都消失不見了)。在那里,它們又將走下河心洲嚙食青草的小集團吸納入群。它們順著河濱道路朝著上游前進,穿過向北延伸、業已干涸的運河邊的工廠區,再把在森林中尋覓果實的一個小群收容進來;然后掉頭向西,鉆過澆鑄工廠帶屋頂的長廊,走上北邊小丘順坡而上的長長臺階。
環圍著小城的墻只有一座門。開門關門,是守門人的職責。那是一座沉重、堅固的門,縱橫交錯地釘著厚鐵板。然而守門人卻輕輕松松地開關自如。除他以外,任何人都不被允許觸碰那座門。
守門人是一個異常健壯、極其忠于職守的大漢。他尖尖的腦袋瓜剃得干干凈凈,臉也刮得滑溜溜的。他每天早上都要燒上一大鍋開水,用一把又大又快的剃刀一絲不茍地剃頭,刮臉。年齡根本看不出來。早晨和傍晚吹角笛召集獨角獸,也是他的職責之一。他會爬上門衛室前約莫兩米高的望樓,朝著天空吹響角笛。究竟是從這個粗魯甚至野鄙的漢子身上的什么地方,生出那般柔美的妙音來的?每當聽到角笛聲時,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黃昏時分,當獨角獸們一頭不剩地走到墻外之后,他便又一次關起沉重的門,最后再鎖上一把大鎖。咔嚓一聲,大鎖發出又干又冷的悶響。
北門外是為獨角獸們準備的地方。獨角獸們在那里睡覺,交尾,生子。那里有森林,有草叢,還有小河潺潺流淌。而且那個地方也同樣環繞著墻。雖然只是一米多高的矮墻,但獨角獸們不知何故無法翻越那道墻,或者說它們無意翻越。
門兩側的墻上,建有六座望樓。沿著古老的木制螺旋樓梯,誰都可以爬上去。從望樓上望去,獨角獸們的棲息處一覽無遺。然而平常誰也不會爬上那種地方去。小城的居民似乎對獨角獸的生活毫不關心。
不過在春天的第一個星期,人們會主動爬上望樓,去觀看獨角獸們激烈爭斗的身姿。獨角獸們在這個時期,會變得由其平素的形象無法推想的狂暴。牡獸們為了牝獸,忘卻進食,拼盡死力搏斗。它們低聲嘶吼,企圖用尖利的獨角戳穿競爭對手的喉嚨或腹部。
唯有交尾期的這一周,獨角獸們不會進入小城。為了不讓危險波及城內的人們,守門人會將門緊緊關閉(因此這期間一早一晚的角笛他也不吹了)。為數不少的獨角獸在爭斗中身負重傷,有的甚至會一命嗚呼。于是從灑滿大地的赤血之中,誕生出新的秩序和新的生命。就如同柳樹的綠枝在初春時一齊綻放出嫩芽一樣。
獨角獸們生活在它們自己的周期與秩序里,對此我們無從窺知。一切都井井有條地循環不息,秩序由它們自己的血來償贖。當那狂暴的一周過去,四月溫柔的雨水將血跡洗凈時,獨角獸們將重新恢復原先那安謐溫和的模樣。
不過我自己并未目擊過這般光景。我只是從你口中聽到了這樣的故事。
秋天的獨角獸們蹲坐在各自的場所,金色的獸毛在夕陽中熠熠生輝,不聲不響地等待著角笛的回響被吸入蒼穹之中。它們的數量恐怕不下一千。
就這樣,小城的一天行將結束。時光流逝,季節變換。然而時光和季節終歸只是一場虛幻而已,小城本來的時間存在于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