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柳觀翻墻回家。

昨日被華眾平打暈的兩個姑娘出于某種職業道德，雞鳴前就離開了。

他照例用油紙包了一份早點，放在墻邊等秦靜庵聞著香味自行來取。

自己又找了個小面攤點碗面。

“柳夫子，這么巧？”捕頭林勁一手把刀鞘拍在條凳上，方正的國字臉濃眉噙著笑意沖柳觀打招呼。

“林捕頭？一個人？”柳觀見有熟人就索性湊了過去拼個桌。

林勁扶了扶帽子：“是啊，阿秋女孩子家家的嘛，起床沒有我們麻利。”

林勁來的早，店家先端上他點的兩碗面過來。

清湯細面，澆頭是應季的小河蝦。

河蝦個頭小，肉量少，勝在蝦香清新，蝦肉香甜。

林勁舉起筷子不是開動吃面，而是小心地一只一只挑出碗里的河蝦夾到另外一只面碗里。

不用說，那一定是給林越秋的。

“林捕頭不愛吃河蝦？”柳觀看得頗有代入感，好奇地和這位以為人踏實、做事方正著稱的捕頭閑聊了起來。

“也不是。亡妻廚房的手藝不錯，也是土生土長的棲霞縣人。阿秋是隨她，好吃一嘴河蝦。只是我不過是個賣弄拳腳的粗人，不懂得廚藝，好在還有幾家地道的館子，偶爾發俸的時候能帶她來吃一口。”

柳觀邊聽邊點頭，心里對此有了計較。

林勁月俸祿不過三兩，不收黑錢，只靠著一點日常打點的陋規費，能在這里買了一處宅子恐怕還是靠著祖蔭。

日常生活銀錢怕是也頗為吃緊。

又不舍得加一份河蝦，只能把自己碗里的河蝦夾給女兒，打個時間差。

不一會兒，柳觀的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也端了上來。

白面青蔥，清亮的醬油面湯里掛著一塊大大的豬五花肉。

林勁一看就兩眼放光，豎起拇指道：

“柳夫子是懂吃的行家哎，這家面館的大肉先炸制過一遍鎖住肉汁，再過油用老鹵燉煮入味，正和我們這些武夫粗人的胃口。”

林勁夸面的時候還順便沒有惡意地罵了個人，柳觀卻是灑然一笑沒有放心上。

心中念動，

是了，林捕頭一個武夫捕快，平日里滿城亂竄，又是這樣魁梧身材，肯定是這一款大肉更適合他的胃口。

點個河蝦面，卻只靠那細白面條充饑，多半還是囊中羞澀。

柳觀轉身朝面鋪的老板喊道：“店家，清炒一盤河蝦，剁一碟大肉，嗯...彩絲煎蛋也來一份。”

“好嘞！”店家高聲應道，生意是越多越美妙。

大多數客人起早，都是拿點頂飽的吃食搪塞肚子，像柳夫子這樣舍得下血本不虧待自己的，那可是少數珍稀客人。

大白天的就來個大單子開門，好兆頭啊。

“柳夫子，你這是...使不得，使不得......”林勁是老實人，明白過來柳觀的心意后連忙擺手。

“誒，那天晚上林捕頭以身犯險，我還沒謝過你呢，是不是真的這么不賞臉？”

柳觀微笑按下林勁亂晃的老手，自家夾起一只小河蝦，嘬出甜凈的蝦尾，愜意地吃了起來。

一盤清炒河蝦，里頭的蝦肉何止是河蝦面里的五倍？

林勁見狀憨厚一笑，也跟著動了筷子。

一陣風卷殘云后，柳觀閑扯道：“其實林捕頭看樣貌是一表人才，為人敦實，辦事又牢靠，年輕的時候應該有不少商賈、鏢局想要招你做個上門女婿，怎么最后會走上捕快衙役這條路？”

林勁吐出蝦殼，悠悠嘆了一口長氣，眸光中涌現出對輝煌往昔的追憶：

“唉，想當年我老林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俊后生......”

“阿爹，柳夫子。”林越秋悄無聲息地走進了鋪子里，拍刀坐下。

就這樣強制中斷了林勁的施法。

林捕頭聽到女兒的聲音有些意興闌珊，倉促地閉上了嘴。

林越秋夾著筷子，眼神既沒有看著碗里的面，也沒有看著盤里的河蝦，而是欲言又止地在柳觀身上游移。

壞了！

林捕頭一家是住我隔壁的。

她準是來問那兩個昨夜叫了一整晚的人形嗩吶的。

畢竟是職業高手，縣里的同行天花板，那又確實是太能叫了一點。

林越秋精巧如畫的蛾眉下梢微墜，像是被吵得一夜沒睡好，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昨夜鄰家的母雞，像是下蛋一樣叫足了一整晚，柳夫子難道沒有聽到嗎？”

柳觀尷尬地干笑兩聲，只能把昨晚的遭遇全盤托出，講清楚了來龍去脈。

林越秋越聽，眉毛就越舒展，聽到最后眉宇間已經有了藏不住的喜悅：

“我就知道，柳夫子絕不是這種人！”

說罷，伸出兩根白凈修長的指頭在桌上輕輕敲了兩聲，睥睨地看著她一秒六夾、橫掃了半盤大肉的老父親。

“愿賭服輸，阿爹，你不是想當著柳夫子的面賴賬吧？”

林勁起先裝作沒看到，等林越秋的指頭敲得急了，才用不情不愿的小眼神望了自家女兒一眼，撇嘴從懷里數出二十枚銅板，整齊排列在桌前。

迅速被林越秋一把抓起來塞進腰間荷包。

柳觀這才算是看明白了。

父女兩個是在用自己人品打賭呢！

“老實人”林勁默默夾起一片沾滿青椒、蘿卜和筍絲的酥香炸蛋，就著碗里細面大快朵頤，假裝沒有看到柳觀拷問靈魂的眼神。

唉，阿秋這干的都什么蠢事啊......

來都來了，就多夾兩筷子吧...

柳夫子的錢畢竟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人都得罪了，菜就別浪費了。

“...”

柳觀吃得很快，付過錢后卻坐回了原桌，慢慢看著細嚼慢咽挑著蝦殼的林越秋，掏出一個小瓷瓶放到桌子上。

“給你的。”

林越秋停下筷子，兩頰塞得鼓鼓的活像一只倉鼠，她本就是個清麗的美人坯子，此刻更顯出豆蔻年華的俏皮可愛來。

看過瓶里的兩枚始氣丹后，更是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怎么是兩顆...我也才...”

柳觀淡淡笑道：“寧相乾常說，在商言商，特殊時期的緊俏物資是比平常貴點的，我說值兩顆，就是兩顆。林捕快，該不會是學會了我坐地起價的本事，嫌少了吧？”

“哪有...”林越秋被柳觀這一句打趣曲解了意思，嗆得說不出話來，像是生氣似的，瞪了柳觀一眼。

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不是江湖兒女的生死之交嗎，

怎么就會變成了在商言商呢......

早春清風吹落一樹梨花，飄飄蕩蕩飛揚至店前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