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截然不同的生存邏輯，如同兩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吳宇認知深處的一扇大門。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吳宇胸中翻涌。

有震撼，有明悟，更有一種……

源自心底的、沉甸甸的敬意。

對這些掙扎在苦寒絕域，用生命本身作為燃料，只為換取族群一線生機的……

小人物。

這無聲的選擇本身，便是一種融入血脈的犧牲。

其堅韌與智慧，竟比許多靖國高門更值得仰望。

一個念頭如星火般閃過。

吳宇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的看向烏云珠：

“烏云珠頭人，貴部之中……

“可曾有過關于馭靈、萬象、百煉三道的修煉心得，或是前人留下的傳承印記？”

烏云珠明顯一怔，靛青色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意外，顯然沒料到這位寨主會突然問起這個。

旋即緩緩搖頭，唇邊泛起一絲近乎自嘲的苦笑：

“傳承？吳寨主說笑了。

“我們庫雅拉，不過是掙扎在林海雪原里的草籽，如何能與靖國那些枝繁葉茂、開宗立派的千年古樹相比？

“部族里的修行者，全憑一點微末天賦，在生與死的夾縫里，自己摸索著往前爬……

“為的，不過是讓族人明天還能看到太陽升起，聞到篝火的氣息。

“壯大？傳承？那是高山和河流的事。

“順應山神白那恰的指引，在這片風雪里活下去，便是我們唯一的‘道’。

“庫雅拉人，只求與松林、苔原、白那恰的呼吸……同頻。”

吳宇靜靜的聽著，眼神深邃，仿佛有無數念頭在其中碰撞、沉淀，最終歸于一片幽潭。

在他心底悄然投下一顆種子，正無聲的破土抽芽。

他抬眼望了望帳篷縫隙外濃重的夜色，時辰確實不早了。

更重要的是，烏云珠的話語和這支隊伍的現狀，帶給他太多需要獨自咀嚼的信息。

他放下那只早已涼透的粗陶杯，杯底在毛氈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他站起身，動作干脆利落，對著烏云珠鄭重抱拳：

“烏云珠頭人，程家爺孫二人，勞煩貴部再多費心照料一夜。

“夜已深沉，不便再擾。”

他目光掃過角落藥爐旁，昏睡的程鐵玉和她爺爺，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

“明日一早，吳某親自引路，護送貴部全隊，前往步桓山寨。

“屆時，必設薄酒粗食，一則為謝救命大恩，二則……”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

“也好讓頭人親眼看看，我那‘義市’，究竟是紙上空談，還是真能容得下四方客商的，一隅之地！”

烏云珠連忙起身還禮，姿態從容卻不失敬意：

“吳寨主言重了。分內之事，必不敢懈怠。

“明日，庫雅拉全族，靜候寨主引路。”

她親自將吳宇三人送至帳門，撩開厚重的皮簾，將吳宇三人送至帳外。

目送著吳宇挺拔的身影帶著藥然、藥任武，大步流星的融入營地外濃墨般的夜色里，直至被黑暗完全吞沒。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寒風與星光。

“阿姐……”一直跟在烏云珠身后的德德瑪，這才像只憋壞了的小雀，輕輕拽了拽姐姐的皮袍衣角，壓低了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好奇與困惑：

“那個吳寨主……怪怪的！

“看著一點兒也不像話本里寫的、或者咱們路上遇見的那些，兇神惡煞的山大王啊？

“哪有寨主會為手下人的兩條命，給咱們行那么大禮的？”

烏云珠沒有立刻回答，她轉過身，指尖拂過德德瑪被夜風吹得微涼的臉頰，靛青色的眸子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那你覺得，他手下那些星火衛，像打家劫舍的土匪嗎？”

德德瑪歪著頭，努力回想藥然被踹屁股時，齜牙咧嘴的憨樣……

藥任武那鐵塔般卻透著耿直的身形，還有那些星火衛隊列行走間自有章法，對老弱婦孺也頗為禮讓……

她小嘴一撇：“不像！一點兒都不像！

“兇是兇了點，可……

“土匪哪會講‘知恩圖報’這種道理？

“還講規矩罰俸、刷馬……聽著比咱們部落的規矩還多！”

“是啊……”烏云珠輕輕喟嘆，目光投向帳內跳動的爐火，仿佛看到了更深的東西：

“這步桓山……和他手下的人，確實……與別處不同。”

她像是在回答德德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德德瑪的小臉又皺了起來，帶著少女對未來的擔憂：

“可是阿姐，他說那什么‘野市’……靠譜嗎？

“咱們以前也不是沒去過那些野集子，哪個不是騙子扎堆、惡人橫行？

“賣的東西摻假，換的糧食發霉，轉個身就能翻臉搶人……

“要么是銷贓的賊窩，要么是設局坑人的黑店，風一吹就散，連個鬼影子都抓不著！

“咱們帶著這么多老人孩子……那地方，能是咱們庫雅拉的活路嗎？”

烏云珠沒有立刻回答。

帳篷里只剩下爐火噼啪的輕響，和程老爺子壓抑的呻吟。

她緩緩探手入懷，指尖觸碰到一枚冰涼、邊緣已被歲月摩挲得無比圓潤的物件。

她將它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汲取著某種力量。

那是一枚極其古舊的銅錢，邊緣磨損得厲害，布滿暗綠色的銹跡。

隱約能辨出模糊不清的奇異紋路，非龍非鳳，透著一股蒼涼古老的氣息。

夜風吹動帳簾，發出嗚咽般的輕響。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囈語，幾乎被風聲吞沒，只有身邊的德德瑪能勉強聽清：

“父親臨行前……用最后的力氣，將這枚‘山神信錢’交到我手中……”

她的指尖摩挲著銅錢上那些神秘的凹痕：

“他說，這是當年那位途經部落、救過他一命的神秘老薩滿所贈……

“老薩滿留下箴言，若庫雅拉遭逢大難，無路可走時，便持此錢，一路向南，入襄東之地……”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又蘊含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那老者說……襄東之地，死生之門。絕處逢機，或可生根。”

她閉上眼，將銅錢緊緊按在心口，感受著掌心那枚銅錢殘留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寒意：

“父親……用命信了這話……

“我蘇魯邁·烏云珠，也只能信到底了！”

“這步桓山……便是我們庫雅拉，最后能抓住的……那根浮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