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當然聽不到烏云珠在帳中的低語與決絕。

此刻他全副心神，都落在眼前藥然和藥任武的回報上。

他正背著手，站在星火衛營地中央跳躍的篝火旁，橘紅色的火光照著他半邊臉，明暗不定。

藥任武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藥然縮著脖子站在下首，被吳宇那刀子似的眼神，刮得渾身不自在。

“你是說……”吳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山雨欲來的沉：

“就用從老禿頂子那賊窩里，摳搜出來的那點陳糧爛谷子，把人家整個部落的貨……全給盤下來了？

“換下了庫雅拉人整整五大車的皮貨、藥材，還有那些鑲著獸牙骨頭的精巧玩意兒？”

他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盯著藥然，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什。

“嘿嘿嘿……”藥然干笑著，手指頭幾乎要把后腦勺撓禿嚕皮：

“啊……這……這個嘛……我這。”

他吭哧半天，憋不出個囫圇話。

“呵……”吳宇氣極反笑，那笑聲里半點暖意也無，反而帶著濃濃的譏誚：

“行啊你，藥然！真有你的！”他往前傾了傾身子，手指頭虛點著藥然的鼻尖：

“虧得人家剛救了小鐵玉和程老伯的命！

“轉頭你就拿這點玩意兒，把人壓箱底的家當全給盤剝了？雁過拔毛也沒你這般狠絕！

“天生的奸商坯子，埋沒在這山溝里都屈才了！

“你他娘的是塊當‘牙行’的料！”

吳宇心里門兒清。

老禿頂子那土匪窩的黑作坊，主要產出是鐵胚、粗劣兵器和打劫來的贓物。

糧食？

統共就搜刮出不到兩車，還多是陳糧雜豆。

可剛才幽魂匆匆一瞥，庫雅拉那幾輛勒勒車上捆著的，可都是上好的貂皮、油光水滑的鹿茸、成捆的老山參。

甚至還有硝制得極好的整張熊皮！

更別提那些用彩色石子、獸骨獸牙精心打磨鑲嵌的首飾器物，一看就凝聚著部落匠人的心血。

按清河城榷場的價碼，別說全吃下，光換那一堆皮子，他那點糧食也遠遠不夠秤。

對面那個烏云珠，眼神清亮，談吐有度，絕不是初出茅廬的傻狍子。

這種明顯虧掉褲衩的買賣，她怎么會答應？

藥然被吳宇那刀子似的眼神刮得渾身不自在，慌忙解釋：

“長官！不是……是烏云珠小姐自個兒提的！

“她說……她說他們庫雅拉，往后想搬到步桓山北面，緊挨著豬婆江的林子邊上扎下根！

“這樣……以后來往咱們寨子做買賣，也近便些……”

他偷瞄著吳宇的臉色，聲音越說越低：

“所以……所以那點糧食，算是……算是安家落戶的……‘見面禮’？”

“哦……！”吳宇拉長了調子，眼底的冰寒褪去幾分，閃過一絲了然。

原來如此！

不是買賣，是投名狀！

是尋求庇護的敲門磚！

指望著借他吳宇的勢，在關外那片三不管的地界上尋個安穩。

步桓山北麓……豬婆江畔……吳宇的眉頭緩緩擰緊。

這“勢”，眼下他吳宇還真有點伸不出去。

步桓山北，那是真正踩在兩國邊界的刀刃上了。

那地方，名義上還掛著靖國的邊，實則早已是三不管的化外之地，山高林密，狼蟲虎豹出沒，更兼有北戎、東寧的游騎偶爾越境劫掠。

雖說邊境之民，向來沒有國籍。

可星火寨和星火村，到底扎在靖國這一側。

星火寨如今雖在步桓山南麓站穩了腳跟，但觸角要伸過那道莽莽山脊，護住一支遠道而來、老弱居多的異族部落……

談何容易！

平日里用的還是靖國的銅錢銀角，打交道的是衛城的商賈匠戶，也聽順了漢家官話。

對關外那些逐水草而居、信奉山精野靈的部族，所知甚少。

哪個山頭歸誰管、語言、習俗、規矩……

全是兩眼一抹黑。

更別提打過什么像樣的交道。

“庇護”的名頭，聽著威風，真要應承下來，里頭的牽扯可就深了。

這筆“買賣”，表面看是藥然這小子占了天大的便宜，實則接了個燙手山芋。

但……燙手山芋里，未必沒有真金！

吳宇盯著劈啪作響的篝火，紛亂的思緒沉凝了幾分。

開野市……

這念頭在他心里盤桓已久。

他以后要在步桓山開野市，就不能只盯著靖國這一畝三分地。

關外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才是源源不斷的活水源頭。

庫雅拉，就是第一股流入他這“池塘”的活水！

若能借他們之口，提前摸摸關外這些部族的底細，或將野市的名聲傳遍松林苔原……

自然是樁好事。

更何況，這支隊伍本身就是一座移動的寶庫！

那個能定住幽魂的金瞳丫頭德德瑪，萬象修士……百煉匠人……

他寨子里缺的就是這種“野路子”的實用人才！

雖然他們可能沒有宗門傳承，是些自個兒摸索出來的野狐禪，境界也不高，可架不住……

蚊子腿也是肉啊！

更何況，那是真正在生死邊緣磨礪出來的本事。

吳宇嘴角扯出一絲自嘲的弧度。

能多攏住幾個活的，哪怕只是套套話，摸清這些旁門左道的路數。

將來給寨子里那些沒爹沒娘的娃子們尋摸出路時，心里也能多幾分底氣。

甚至……

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在吳宇腦中翻騰：

關外那地界，天高皇帝遠，規矩少。

像烏云珠他們這樣的小部落，散落在草原山林里的，怕是不少。

若能以步桓山野市為依托，吸引更多像庫雅拉這樣，掙扎求存的關外部落前來交易、甚至依附……

那他麾下，豈不是能匯聚起一支由各部落百煉、萬象、馭靈組成的、五花八門卻極其實用的“雜牌軍”？

再不濟花點銅錢，雇幾個手藝好的百煉匠人，讓他們用各自的手藝，為星火寨打造兵甲、配置傷藥、探查敵情……

這可比關內那些鼻孔朝天的宗門老爺，好使喚多了！

但這樁事，好處后頭跟著的，是扎人的刺。

風險巨大……

頭一樁麻煩，便是腳下這片地界——

它姓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