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眼皮都沒抬，只微微頷首：“曉得了，忙你的去。”

心下卻飛快盤算：

這姓婁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腳步卻沒停，徑直穿過喧鬧的后院，朝著西廂一扇新漆的木門走去。

這里原是堆放雜物的倉房，如今拾掇出來，成了常駐城里的星火寨伙計們的窩。

至于他這樓外樓真正的“東家”，為何在這賓客盈門、貴客云集的開張大喜日，不去前堂應酬？

蓋因他那“星火寨主”的身份，終究是見不得光的。

前廳里坐著的，不是頂戴官身的，便是商幫行首、宗門管事，哪個不是人精？

眼下這光景，還不到他吳宇，大搖大擺拋頭露面的時候。

吱呀——

他推開男舍簇新的木門。

屋里被拾掇得干凈亮堂，連磚縫都透著新氣。

此刻，胡楊正領著十來個火籽幫的半大孩子，圍著一張大圓桌。

桌上擺著的雖不是前頭宴席上的山珍海味、玉液瓊漿，卻也盡是些用心烹制的酸甜可口、軟糯噴香的玩意兒——

糖醋味兒的小排炸得金黃酥脆，酸甜口的茄盒碼得整整齊齊，還有大碗奶白的魚丸湯……

都是些油水足、滋味厚、半大小子們見了眼珠子發亮的吃食。

也不知是桌子高了些，還是那香味實在勾人，孩子們一個個都猴兒似的站著。

小腦袋擠在碗碟上方，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油光順著嘴角往下淌，吃得頭都不抬。

油乎乎的小手，還不忘往衣襟上蹭兩下。

門軸一響，孩子們齊刷刷扭頭。

看清是吳宇，一張張小臉瞬間亮了起來。

嘴里還含著吃食，就含糊不清地歡呼著，像一群炸了窩的小麻雀，呼啦啦涌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喊：

“吳大鍋！”

“大鍋來啦！”

“大鍋……嘗嘗這個……可香了！”

吳宇看著這群擠在桌邊、吃得油光滿面、像一群嗷嗷待哺小雀兒似的孩子，嘴角不自覺就往上彎。

但心底卻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揉了一把。

酸澀，混著沉甸甸的東西往下墜。

這些半大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三四歲，最小的才七八歲。

山寨初立那會兒，人手奇缺。

刀口舔血的情報活計，可不就是靠這些無家可歸、如同野草般散落四野的娃兒們，鉆巷子、蹲墻角、傳消息，硬生生替他撐起了一張耳目網？

說起來，他和那些抓了孤兒充入軍戶、視人命如草芥的官家老爺，骨子里使的手段，又有多少不同？

都是榨取這些可憐蟲身上，那點微末的價值罷了。

可他吳宇，終究不是官家，更不是那等把人當柴火燒的魔門邪道。

他吳宇……

咽不下這口冷飯。

答應了要給這些娃兒一個遮風擋雨的窩，一口熱乎飯，就得釘死了辦到。

這不是做給誰看的仁義招牌，是他自己心里那道坎兒，得邁過去。

但求一個，念頭通達。

他自個兒上輩子就是個沒爹沒娘的，全靠爺爺一根扁擔挑大的。

這輩子，穿過來，還是個被葉家當牲口養的義兒……

這滋味，他太懂了。

孤魂野鬼兩輩子，見著這些無根的浮萍，難免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狠勁兒。

他揮揮手，像趕開一群聒噪卻討喜的麻雀：

“去去去，好生吃你們的！

“別糟蹋了翠娘嬸子的手藝！”

自己也順勢在條凳上坐了，目光落在胡楊身上。

這少年跟他的時間最長，眉眼間那股子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讓吳宇心里稍安。

“胡楊。”吳宇的聲音不高，在滿屋的咀嚼聲里卻很清晰：

“在這地界兒，安頓得如何了？”

胡楊立刻放下筷子，腰板挺得筆直，聲音平穩：

“吳大哥放心，落腳當天就撒開網了。

“周遭幾條巷子，誰家是開綢緞莊的，誰家是衙門里當差的，誰家婆娘愛嚼舌根子，娃兒們都摸得門兒清了。”

他從懷里摸出一卷疊得方正的粗黃紙，小心展開鋪在油膩的桌角。

竟是一幅用炭筆細細勾勒的，酒樓及周邊街巷詳圖！

“后院墻角那塊松動的青石板下，挖了條能容瘦子鉆的地道，出口在隔壁染坊后院的枯井里。

“廚房后窗夾出來那條窄巷，黑燈瞎火的夜里摸過去，能直插西市騾馬行的后槽。

“瘦點的爺們兒側身也能擠過去，是條現成的暗道。”

“還有……”他指尖在圖上游走：

“這幾個狗洞、貓道，都是小的們，鉆慣了、傳口信溜號子的老路。

“到府衙后墻、糧倉側門、城門兵卡這些要緊地方……

“小的們能溜的窄道，大人能走的偏路，都標上了。”

吳宇接過圖紙，眼睛掃過那些標注清晰、甚至估算著不同時段人流量而寫下的“撤離耗時”，心里暗暗點頭。

這小子能在《兵主錄》里掙下個的將星名號，果然不是白饒的。

這份偵察與布局的細致功夫，滴水不漏。

他微微頷首，將圖仔細折好收起，話鋒一轉，聲音沉了些：

“上次交代的，讓火籽幫的娃娃們，分批次回寨子里的孤兒院休養、讀書認字的事兒……

“可安排妥帖了？”

“定下了！定下了！”胡楊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從懷里又掏出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糙紙，雙手遞給吳宇：

“這是眼下幫里所有娃娃的花名冊。

“沒名沒姓的，都按您吩咐，給起了大名兒，排了齒序。”

吳宇展開名冊，目光掃過。

紙上墨跡有新有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星”字打頭的竟占了七八成。

“星……”他指尖點著那一片星字，低低自語：

“新造的姓么……星火，火籽……倒也應景。”

他沒深究，只是覺得這姓透著一股子野火燒不盡、硬要從石頭縫里掙出個名分的韌勁兒。

接著，他凝神細看起胡楊精心排布的那份“輪休表”來。

吳宇的心思明鏡似的。

眼下城里頭的情報網，有老瘸夫婦坐鎮，加上新搭上婁軍這條官家的線，實在用不著把這么多半大娃子，都撒在危機四伏的街面上。

說到底，不過是一群筋骨都沒長開、連天賦都沒覺醒的娃娃，瞧著不起眼，卻也最是孱弱，一陣風都能吹折了。

不如讓他們回山寨去，安安穩穩的，去學他吳宇從“前世”帶來的那些新鮮學問。

灌一灌那些“人人有田種、娃娃有書念”的新念頭。

往后山寨開枝散葉，這些苗子就是星火寨扎根的根須，得好好養著。

這才有了讓胡楊排布這份“輪休表”的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