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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胭脂虎符

教堂里的對峙,最終在墻外一聲貓頭鷹的叫聲里,無聲地結(jié)束了。

那是“守拙齋”的信號。

撤。

沈青堂沒有拿到那臺錄音機,也沒能帶走那個藏著膠卷的佐藤。她和周墨白,像兩個在懸崖邊上擦肩而過的仇人,各自帶著一身的秘密和寒氣,重新退回了金陵城這片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里。

她現(xiàn)在是金陵女子師范附中的一名刺繡課代課老師,姓林。一個剛從蘇州鄉(xiāng)下投奔親戚不成的孤女,靠著一手還算過得去的蘇繡手藝,勉強糊口。

這身份,是“守拙齋”給她找的,干凈,不起眼,像一張白紙。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白紙底下,藏著的是足以燒掉半個金陵城的,烈火和炸藥。

“林老師,您看我這針法,對不對?”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女學生,舉著一塊繡繃,湊了過來。

繡繃上,是一對初學乍練的鴛鴦,歪歪扭扭,像兩只被踩了一腳的鴨子。

“亂了。”沈青堂拿起繡繃,指著那鴛鴦的脖子,“蘇繡講究的是一個‘順’字,絲線要順著紋理走,氣才能順,繡出來的東西,才活。”

她拿起針,纖長的手指在五彩的絲線里一捻,穿針引線,不過一呼一吸的工夫,幾針下去,那鴛鴦的脖子便挺拔了起來,眼神也活泛了。

“哇!林老師您好厲害!”女學生們發(fā)出一陣驚嘆。

沈青堂笑了笑,沒說話。

順?

她這兩輩子,就沒走過一天順路。

她要的,是逆。是亂。是用這世上最精細的針,繡出最要命的,亂局。

三天后,周墨白托人,給她送來了一張戲票和一張紙條。

戲票是金陵大戲院的,頭排正中的位置,戲碼是最近紅得發(fā)紫的坤伶“賽金花”白玉霜的《貴妃醉酒》。

紙條上,沒有字。

只用墨線,勾勒出了一幅金陵城的城防調(diào)動路線圖。圖的旁邊,是一只小小的,展翅欲飛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上,用朱砂點了一個小小的紅點。

紅點的位置,正是金陵女子師范附中的后門。

時間,是后天晚上,白玉霜登臺唱戲的那個時辰。

他要把一份關(guān)系到日軍整個冬季攻勢的城防調(diào)動令,交給她。

而她,要把這份要命的東西,繡進一件誰也想不到的物件里,送到城外“紅隊”的手里。

沈青堂看著那張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她和周墨-白,明明是這世上最該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仇人,卻偏偏被命運這根最爛的紅線,拴在了一起,干著這世上最危險的、掉腦袋的買賣。

她需要一個載體。一個既能承載這份絕密情報,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一個女老師手里,遞到另一個“戲子”手里的,載體。

她的目光,落在了梳妝臺上那個小巧玲瓏的胭脂盒上。

盒子是紅木的,上面鑲著螺鈿,是她當年在百樂門當歌女時,一個仰慕者送的。不貴重,卻足夠精致,像個玩意兒。

她將胭脂盒的夾層拆開,把那張薄如蟬翼的路線圖,用特制的藥水浸泡,裱糊在了夾層的底板上。再用金陵城里最常見的、帶著暗紋的香云紗,將底板重新糊好。

從外面看,那只是胭脂盒底一層普通的、防止脂粉沾染的襯布。

可只要用特制的藥水,在那襯布上輕輕一抹,那幅隱藏的地圖,便會顯現(xiàn)出來。

這還不夠。

她從針線包里,取出一根中空的金針,和一些比灰塵還細的、磁石的粉末。

她將磁石粉末,一點一點,灌進金針里,再用蠟封好。

最后,她將這根藏著“指南針”的金針,用“藏針繡”的手法,嚴絲合縫地,繡進了胭脂盒蓋子內(nèi)側(cè)那朵盛開的牡丹花的花蕊里。

這朵牡丹,將是“紅隊”在城外,找到那幾個被日軍秘密改造過的軍火庫的,唯一路標。

做完這一切,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抽走了。

這活兒,比她當年繡那件火燒的嫁衣,還要耗費心神。

金陵大戲院,后臺。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松香、油彩和女人汗水混合的、黏膩又曖昧的味道。

“哎喲,我的林老師,您可算來了!”白玉霜的戲班管事,一見沈青堂,跟見了救星似的,一把拉住她,“我們家老板的那個點翠頭面,早上還好好的,臨上臺了,那鳳凰嘴里叼著的那顆珠子,不知怎的就掉了!這可怎么辦啊!”

后臺的化妝間里,白玉霜正對著鏡子,自己跟自己發(fā)脾氣。

她已經(jīng)換好了戲服,一身宮裝華麗無比,臉上也勾好了妝,杏眼桃腮,美得像畫里走出來的人。

可她那張畫出來的笑臉上,此刻卻滿是焦躁。

“什么破爛玩意兒!一萬塊大洋買來的東西,就這么不禁碰!存心讓我今晚在臺上出丑是不是!”她抓起桌上的一個眉筆,狠狠地摔在地上。

“白老板,您消消氣。”沈青堂走進去,將手里的胭脂盒放在桌上,聲音溫和,“我給您帶了些新制的胭脂,您試試。至于那頭面,我倒是會些修補首飾的粗淺手藝,若您信得過,不妨讓我瞧瞧?”

白玉霜回頭,看見是她,臉上的怒氣才收斂了些。

她知道這個“林老師”,是“守拙齋”陳老板介紹來的,手巧,話少,靠得住。

“那就勞煩你了。”她將那頂出了岔子的點翠頭面遞了過去。

沈青堂接過頭面,只看了一眼,便道:“這不是珠子掉了,是那鳳凰嘴里的含珠扣,松了。這扣子是活扣,得用專門的鑷子,從里面把它重新頂出來才行。”

她說著,從隨身帶的針線笸籮里,取出一把小小的、頭是彎的鑷子,三兩下,那顆掉了的珍珠,便重新穩(wěn)穩(wěn)地,回到了鳳凰的嘴里。

“哎呀!你這手可真是神了!”白玉霜轉(zhuǎn)怒為喜,拿起頭面戴在頭上,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滿意得不得了。

她一高興,話就多了起來,拉著沈青堂的手,像個小姑娘似的抱怨:“林老師,你是不知道,我們這行,看著風光,其實比誰都累。這不,前幾天,日本領(lǐng)事館的那個南造小姐,也不知從哪兒聽說了我的名頭,非要請我去她府上唱堂會。你說,我一個唱戲的,哪敢得罪那些個活閻王?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沈青堂的心,猛地一緊。

“她倒是客氣,賞錢也給得大方。就是那眼神,看著瘆人。”白玉霜撇了撇嘴,拿起桌上那盒沈青堂帶來的胭脂,打開聞了聞,“喲,這味兒好聞,雅致。”

她用小指勾了一點,抹在唇上,對著鏡子抿了抿。“對了,林老師,這胭脂盒也別致,借我今晚用用?我那個舊的,都用出包漿了,丟人。”

“白老板喜歡,就拿去用吧。”沈青堂的心,落回了實處。

成了。

“那怎么好意思。”白玉霜嘴上客氣著,手卻已經(jīng)把胭脂盒摟進了自己懷里,“這樣吧,我那兒有塊前幾日剛得的料子,是法國來的什么蕾絲,我一個唱戲的也用不上,就送給你,當是換了。”

不等沈青-堂拒絕,她便咋咋呼呼地讓丫鬟去取了。

戲,開場了。

沈青堂坐在頭排,看著臺上的白玉霜,水袖翻飛,唱腔婉轉(zhuǎn),一顰一笑,都牽動著臺下所有人的心。

她唱的是貴妃醉酒,可那眼神里,卻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清醒的悲涼。

中場休息時,一個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捧著一大束玫瑰花,走到了后臺。

是周墨白。

他今天,是白玉霜眾多“戲迷”中的一個。

他將花遞給白玉霜,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那姿態(tài),親密,又疏離。

沈青堂坐在觀眾席里,遠遠地看著,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見周墨白的手,狀似無意地,碰了一下白玉霜放在化妝臺上的那個紅木胭脂盒。

然后,他便彬彬有禮地告辭,消失在了后臺的陰影里。

情報,已經(jīng)送到了。

下半場,很快就結(jié)束了。

謝幕時,掌聲雷動,彩聲不絕。

白玉霜站在臺中央,享受著這片刻的、屬于她的榮光。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一身櫻花紋樣和服的女人,在兩個勤務兵的護衛(wèi)下,捧著一個錦盒,走上了臺。

是南造云子。

沈青堂的血,在這一瞬間,涼了半截。

“白小姐的戲,真是繞梁三日,不絕于耳。”南造云子走到白玉霜面前,將手里的錦盒打開,里面是一支晶瑩剔透的翡翠簪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臺下的觀眾都看傻了。

這可是日本特高課的“交際花”,上海灘的無冕女王!她親自上臺送禮,這面子,給得可太大了!

白玉霜也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福身行禮。

“南造小姐謬贊了,您能來捧場,已經(jīng)是玉霜天大的福氣。”

客套,推辭,你來我往。

最終,白玉霜還是收下了那支價值不菲的簪子。

禮尚往來。

她看了一眼自己那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一眼化妝臺上那個小巧玲瓏的紅木胭脂盒,似乎是情急之下,福至心靈。

“南造小姐若不嫌棄,”白玉霜拿起那個胭脂盒,雙手奉上,臉上是滴水不漏的、得體的笑容,“這是我一位蘇州來的朋友,親手為我調(diào)制的胭脂,味道清雅,最是難得。這盒子,也算是個精巧的玩意兒。就當是……玉霜的一點心意了。”

沈青堂坐在臺下,看著那只她親手做的、藏著足以掀翻整個金陵城秘密的胭脂盒,被白玉霜,親手,遞到了南造云子的手里。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血從指縫里滲出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間,變成了一出無聲的、荒誕的啞劇。

南造云子接過了那個盒子。

她拿在手里,細細地端詳著,那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新得的戰(zhàn)利品。

她打開盒蓋,用指尖,在那朵用金線繡成的、花蕊里藏著“指南針”的牡丹花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她對著臺下的某個方向,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勝利者般的,微笑。

回到那間屬于“林老師”的出租屋,沈青堂一夜無眠。

天亮時,阿四敲響了她的門,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出事了。”他只說了三個字,便將一張剛從法租界巡捕房里偷拍來的照片,放在了桌上。

照片是黑白的,拍的是一個被打開的紅木胭脂盒。

盒子的夾層,被人用利器劃開了。

那張本該用藥水才能顯影的城防圖,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照片的旁邊,還放著一張小小的、一寸見方的,嬰兒的照片。

那照片,被撕掉了一半。

只剩下半張粉雕玉琢的、正在酣睡的臉。

那眉眼,沈青堂化成灰都認得。

是她自己。

而在那半張照片的背面,赫然用一種極其工整的、館閣體般的筆跡,寫著幾個字。

是日文。

「昭和三年,收容。」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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