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分公司的大樓矗立在老城區邊緣，外墻爬滿了爬山虎，像一床永遠曬不干的綠毯。林硯站在玻璃門前，抬頭望著“蘇氏集團西南運營中心“的銅牌，指腹摩挲著口袋里的調令函，紙張邊緣已經被他捏出毛邊，像父親生前常翻的那本《電工手冊》。

辦公室在六樓，落地窗外是條老舊的巷子，青石板縫里鉆出的野草在秋風中顫抖。他的工位正對著中央空調出風口，冷氣常年對著后頸吹，讓他莫名想起醫院的太平間。第一天上班，行政小妹抱著文件夾進來：“林經理，這是分公司近三年的運營報告，您先熟悉下？“二十厘米厚的資料砸在桌上，驚起細微的塵埃，在陽光里跳著亡者的舞蹈。

深夜十點，林硯揉著酸澀的眼睛合上最后一份報表。巷子里的路燈忽明忽暗，照亮了墻根處的流浪貓——灰撲撲的一只，正用前爪撥弄著半塊發硬的面包。他摸出抽屜里的壓縮餅干，掰碎了放在窗臺上，看著小貓警惕地湊近，突然想起父親生前總說：“人餓了知道找吃的，畜生餓了只能靠命。“

手機在此時震動，是母親發來的視頻請求。他調整了下領帶，接通后看見母親身后的梧桐樹——移栽已經三個月，新葉長得郁郁蔥蔥，那只麻雀正在枝頭蹦跳。“今天給樹施肥了，“母親舉著手機繞樹一圈，圍裙上沾著泥土，“苗圃的師傅說，明年就能開花了。“陽光穿過葉片，在她臉上織出金色的網，林硯忽然發現，母親的笑容已經很久沒這么生動過。

掛斷視頻，他又往窗外撒了些餅干碎。小貓吃完后抬頭看他，綠眼睛在黑暗中像兩顆琉璃珠。遠處傳來末班公交車的報站聲，他摸出煙盒，卻發現里面只剩一根煙。下樓買煙時，巷口的便利店老板正打著哈欠擦柜臺，貨架上的關東煮冒著熱氣，混著廉價香水味，熏得他胃里一陣抽搐。

“小伙子，看你每天加班到這么晚，“老板遞給他煙，“身體要緊啊。“林硯笑笑，點燃香煙時看見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西裝皺得像腌菜，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胡茬又冒了出來。他想起父親臨終前那個擁抱，想起自己答應過要好好照顧母親，指甲不自覺掐進掌心。

第三周的項目例會上，他把精心準備的運營方案推到總部代表面前。“我們建議先做社區試點，“他指著 PPT上的熱力圖，“老城區的老齡化率高達 37%，智能養老設備的需求...“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林經理，總部要的是三個月內盈利的方案，不是公益項目。“代表的鋼筆敲著桌面，發出不耐煩的聲響，“你這數據太理想化了，重新做。“

深夜的辦公室里，林硯把方案摔在桌上。窗外開始下雨，雨點砸在玻璃上，像無數只小手在叩門。他摸出父親的刮胡刀，在臺燈下仔細擦拭，刀片反射的光映出他眼底的血絲。忽然想起大二那年，他熬夜做電子設計競賽，父親陪他到凌晨三點，用保溫杯裝著母親煮的綠豆湯，說：“男人做事，就得有始有終。“

凌晨兩點，他終于改完方案，站起身時眼前一黑，重重撞在辦公桌上。右手腕傳來劇痛，他低頭看見父親送的手表摔在地上，表盤玻璃裂成蜘蛛網狀，指針永遠停在了 2:17。他蹲下去撿，碎片劃破了指尖，鮮血滴在報表上，暈開一個個暗紅的句號。

雨停時，巷子里傳來掃地的聲音。林硯走到窗邊，看見環衛工阿姨正用竹掃帚掃落葉，金黃的葉片聚成小山，像極了記憶里父親的墳頭。阿姨突然直起腰，對著樹上喊：“小花，別搗亂！“他這才發現，樹上有只三花貓正趴在枝椏間，尾巴垂下來，輕輕晃動。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母親發來的消息：“今天去看你爸了，給他帶了桂花酒。你小時候偷喝的那瓶，他藏了二十年...“附帶一張墓碑的照片，瓷像里的男人笑得溫和，碑前的桂花酒瓶上，還系著他小時候用過的紅絲帶。林硯望著照片，指尖輕輕撫過屏幕，忽然想起父親說過：“酒越陳越香，人越老越念舊。“

他摸出抽屜最深處的筆記本，翻到夾著梧桐葉的那頁。紙上是他用鉛筆寫的碎碎念：“今天給媽買了降壓藥““貓又來吃餅干了““方案被否了第三次“。梧桐葉的葉脈間，還留著他滴落的淚痕，此刻在晨光中微微發亮，像嵌著的細小珍珠。

巷子里傳來自行車的鈴聲，一個穿校服的女孩騎著車經過，書包上的鈴鐺叮當作響。林硯看了眼手表，才發現已經六點半。他扯掉領帶，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露出鎖骨下方淡淡的疤痕——那是十二歲那年，父親背著他跑過積水時，被碎玻璃劃的。

晨光漸亮，爬山虎的葉子上凝著露珠。林硯咬了口冷掉的面包，打開電腦重新做方案。窗外的三花貓跳上窗臺，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粉色爪印。他伸手摸了摸它的頭，貓咪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尾巴卷住了他的手腕。

“就叫你小花吧。“他輕聲說，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仿佛在回應。遠處的教堂傳來晨禱的鐘聲，驚起幾只麻雀，它們撲棱著翅膀飛向灰藍色的天空，像撒了一把會飛的碎鉆。林硯望著它們消失的方向，忽然覺得胸口的壓抑輕了些，就像久雨初晴的天空，雖然仍有云層，但已經能看見縫隙里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