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王卷之勒馬立于洞開的營門之外，目光投向西北的地平線。

起初只是幾個蠕動的黑點，很快，黑點連成一線，迅速擴散成一片翻滾的煙塵。

馬蹄聲伴著腳步和金屬甲葉碰撞的嘩啦聲由遠及近。

煙塵漸近，來敵的陣型清晰可見。

約莫三百余騎分作兩翼雁翅展開，中央是步伐整齊的步卒戰兵。

騎兵并未急于沖鋒，而是控制著馬速，保持著壓迫性的距離。

步卒居中推進，刀槍如林，雖無重甲，卻透著一股百戰老卒的剽悍。

對方距營寨約五百步處穩穩停住，隨即整隊布陣。

騎兵左右分開，占據側翼高地，隨時準備包抄沖鋒。

步卒迅速結成數個方陣，刀牌在前，長槍居中，弓箭壓后，陣型轉換間頗為嫻熟，顯是訓練有素。

王卷之瞇眼眺望那面劉字大旗下的將官，樂了：

“喲！老熟人啊！”

“誰？誰啊？”

王二伸長脖子張望，除了那面“劉”字旗，啥也看不清。

顧正炎抽出一支雕翎箭虛搭在弓弦上：

“劉文秀。”

“劉文秀是誰？”

王二撓了撓頭，一臉茫然：

“哪個驢日的？”

王卷之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劉宗敏他兒子！在郟縣想強拉老子給他當營兵的那個孫子！忘了？”

“哦——！”

王二恍然大悟:

“想起來了！就那個在郟縣擺譜，非讓你給他當馬前卒的那玩意？”

說著，老營兵眼珠子一轉，壓低聲音：

“那……咱們現在跑不？”

王卷之聽了這話，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

“酸丁，給這蠢貨上上課，老子懶得費唾沫。”

顧正炎嘴角抽了一下：

“孫子云，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停！”

王二立刻捂住耳朵：

“少他娘扯酸文，老子聽不懂，講人話！”

一旁的牛三貫看著這一幕甕聲甕氣地插了話：

“二爺，大人的意思是，咱現在扭頭就跑，那姓劉的反而會起疑心，覺得咱們有埋伏！咱們就得跟他打一下，裝作打不過再跑，他才會放心大膽地追進來！”

王卷之聞言撫掌輕笑：

“對咯！還是老牛懂我！”

說著看向王二，又掃了一眼身后那百十名被臨時拉來充數，此刻正臉色發白、雙腿打顫的山匪：

“知道老子為啥特意留著這群寶貝當餌嗎？”

見老營兵茫然搖頭，王卷之朝著那些山匪努了努嘴：

“因為他們身上有官軍的特性。”

王二先是一愣，隨即猛地一拍腦門：

“額日！懂了！一見李闖就跑唄，跑得越狼狽越像真的唄。”

王卷之聞言挑了挑眉，明末衛所兵還有那地方團練，甚至不少官軍面對闖軍時會望風而逃的特性早已是常態。

這種深入骨髓的特性，正是王卷之可以利用的！

王卷之不再理會老營兵，策馬轉向那群惶惶不安的山匪：

“都聽著！待會兒打起來，老子不要你們拼命，你們就做一件事，我喊跑，你們就悶頭往里面跑，跑得越亂越好，跑的哭爹喊娘丟盔棄甲，怎么像潰兵怎么來，后面的事，自有寨子里的老兄弟們接手！”

“老子保證！事成之后，每人賞銀二兩！管飽三天！”

不用拼命？只管跑？還有賞錢？

原本驚恐的山匪們，眼神瞬間活絡了不少，雖依舊緊張，但至少腿肚子不打哆嗦了。

就在王卷之剛剛穩住這群“演員”軍心之際。

“噠噠噠！”

對面闖軍陣中，一騎快馬沖出！

那騎士身著布甲，手持一桿紅纓長槍，策馬奔至營門前約二百步處猛地勒住韁繩！

騎士挺槍遙指王卷之，聲音洪亮：

“呔！營里的官狗聽著！某乃少將軍劉文秀麾下先鋒官，陳彪！速速將我家權將軍李過毫發無損地交出來！否則……”

他槍尖虛點，厲聲喝道：

“待我大軍踏破營門，定叫爾等雞犬不留！識相的，快快獻出李將軍，少將軍或可饒爾等一條狗命！”

王卷之端坐馬上，聽著這色厲內荏的叫微微側頭：

“酸丁，我怎么覺得……這劉文秀是背著家里大人，偷偷跑出來干私活呢？”

顧正炎目光一閃，了然道：

“壯士明鑒。李過何等人物？若真是闖王或劉宗敏親自下令營救，豈會只派劉文秀這千余人馬？怕是那泄密之人只將消息捅給了急于立功的劉文秀，他便按捺不住私自發兵前來截奪了。”

“呵呵……”

王卷之輕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算計：

“那就……陪這位少將軍好好玩玩。”

說著，他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王二：

“去，給老子罵回去！”

王二一愣，指著自己的鼻子：

“額去？你咋不讓酸丁去？”

王卷之嫌棄地瞥了他一眼：

“酸丁是斯文人，你沒聽過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嗎？派他去罵陣，他罵的過對面嗎。老子是主將，能自降身份跟個小卒子對噴嗎？”

頓了頓，王卷之看了看王二那一臉天然的兇悍：

“你一個賊配軍的丘八，又是本將的前營先鋒官，你不去誰去？”

王二一聽不干了：

“額什么時候成前營先鋒官了？”

話沒說完，就聽“啪”的一聲脆響！

王卷之手腕一抖，馬鞭揚起抽在王二胯下那頭青騾的屁股上！

那青騾吃痛，猛地尥了個蹶子，不管不顧地撒開蹄子就朝陳彪的方向狂奔！

“我操！驢日的！王大你賣額！”

王二手忙腳亂地勒緊韁繩，整個人被顛得七葷八素，嘴里更是罵罵咧咧。

這一人一騾就這么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沖到了陳彪數十步外。

營門內外，瞬間安靜。

陳彪在馬背上挺槍傲立，原本還等著對方回應，此刻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狂笑：

“哈哈哈！看看！看看！這他媽就是你們的先鋒官？騎著個比驢還倔的破騾子？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這笑聲剛起，身后的闖兵陣中，更是爆發出震天的哄笑和嘲弄的口哨，以及各種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如同潮水般涌向王二。

王二好不容易才把受驚的青騾勒停在原地，聽著鋪天蓋地的嘲笑，看著陳彪那鄙夷的眼神，一股邪火“騰”地就沖上了腦門，老營兵那股光棍悍勇的匪氣徹底爆發：

“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女眷！”

王二猛地抽出背后那湘西魚頭刀，刀尖直指兀自大笑的陳彪：

“笑！笑你娘個腚啊笑！驢日養出來的雜毛崽子！就你這鳥樣，也配在你二爺面前擺譜？拿著根燒火棍就敢跟你爺爺叫陣？呸！”

說著，他啐了口濃痰，繼續罵道：

“你爺爺我當年在陜北砍人腦袋當夜壺的時候，你這鱉孫還他娘的在褲襠里轉筋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這臉，一臉的折子皮，活像個被老鱉糟蹋完甩出來的破鞋幫子，操，你爹媽生你的時候怕是沒憋住把你腦子拉茅坑里了吧！”

王二這張嘴，那是真沒浪費他在陜北多年的闖營生涯，詞兒一套接一套，又狠又臟又毒，句句扎心窩子。

扎的陳彪臉上的笑瞬間凝固，接著由紅轉紫，由紫變黑，他陳彪好歹也是個營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何時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哇呀呀呀！氣煞我也，老子宰了你——！”

陳彪眼珠子一瞪，那點裝腔作勢的軍將風度蕩然無存，一磕馬腹，挺起手中那桿紅纓長槍，縱馬朝著王二直刺而去！

“我滴個親娘嘞——！”

王二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平時砍砍小兵還行，面對這種暴怒沖鋒的戰將，鐵定白給。

“操！死騾子給老子掉頭！掉頭啊！”

王二死命夾著騾子調轉方向，朝著營門亡命奔逃：

“王大——！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