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初戰(上)
- 明燼1661,風起滇緬
- 蒼穹飛舞
- 4031字
- 2025-06-25 11:51:50
緬軍來得比預想中更急。
他們才舟船蟻附,費力地渡過寬闊的江面,在灘頭卸下輜重、整好隊形。
便有數千士卒在江邊整隊完畢,開始向著明軍營地緩緩壓來。
營地修在一片略高的坡地上,營門前用土匆匆堆了一道夯土墻,墻僅有半人多高,站在墻后,剛好露出胸口,但壘得極厚實,半米有余,不要說鉛彈,就連小炮也打不穿。
此時墻后數百明軍或蹲或靠,每人身邊放著已經裝好彈藥的火銃。
數千緬軍排著整齊隊列,在距離營地約摸二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隊伍前列,長矛如林,矛陣中間,夾雜著不少身背火藥盒和一圈圈火繩的火銃手,火繩槍斜指著天空。
隊伍停下,肅殺之氣彌漫開來。
蹄聲響起,一騎從緬軍陣中越眾而出,緬軍小校催馬沖到距離營門前勒住韁繩。
小校用生硬的漢話,傲慢地大喊:
“莽白大王詔諭,爾等明軍聽著,降,還是不降?!”
聲音在空曠的江岸間回蕩。
營墻上,白鐵骨猛地探出半個身子,他須發戟張,臉上舊疤漲得發紫。
他啐了一口,大罵道:
“呸!狗娘養的緬人,少婆婆媽媽說廢話,老子已經說過不降,讓莽白那老小子放馬過來就是!”
小校目光轉向營內深處,聲音拔高:“顧大人,莽白大王說了,您是吳府大伴,不必陪著明朝皇帝送死,只要您肯離營,大王保您安然無恙,禮送回滇!”
“他奶奶滴,怎么莽白也以為我是太監,這流言傳的太離譜!”
營墻內,顧言身體僵硬,被這話氣的七竅生煙,可這個時候并不是他發作之時,他環顧四周,士兵臉上都寫著緊張和動搖。
莽白歹毒,只要自己露出離營的想法,全軍士氣肯定會頃刻瓦解。
顧不得爭辯自己不是什么太監公公,顧言狠狠盯了一眼躲在遠處的馬吉翔,深吸一口氣,上前與白鐵骨并肩而立。
“謝莽白大王‘厚愛’。”他聲音平淡,略帶嘲諷,“顧某雖書生,也知忠義廉恥。今日在此,唯與諸君共生死,同進退!此意已決,毋庸再言!”
使者盯著顧言片刻,冷哼一聲,撥馬奔回陣中。
“下墻!”白鐵骨斷喝,走到矮墻邊上,和士兵們一起,蹲伏在矮墻后。
與此同時,緬軍陣中號角嗚咽,鼓點急促。
“火銃手!出列!”
千余名火銃手分成三排,從長矛兵間隙中大步邁出。
第一排走到明軍陣前約一百步停下,彼此留出半米空隙,以保證彼此間的火繩不會引燃別人身上掛著的火藥盒。
“舉——槍!”
第一排火銃手齊刷刷端槍,槍托抵肩,槍口指向營墻。
火繩早已點燃,在槍機旁嗤嗤地冒著青煙,散發出刺鼻的硫磺味。
“放!”
隨著軍官手中令旗狠狠劈落,一聲震耳欲聾的暴喝響起。
“砰!砰砰砰——!”
如同平地炸起一串驚雷,數百支火繩槍幾乎同時噴吐出火光!濃密嗆人的白煙瞬間在緬軍陣前彌漫。
鉛彈尖嘯著地砸向明軍營墻!
“噗噗噗噗——!”
“噼啪!噼啪!”
鉛彈密集地打在夯土墻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土屑簌簌而下。
矮墻后,明軍士兵們死死地低著頭,蜷縮著身體,將自己盡可能藏在厚實的土墻后面。
耳邊是鉛彈撕裂空氣的尖嘯和撞擊土墻的悶響,鼻端充斥著濃烈的硝煙和塵土。
“低頭,低頭,把腦袋給老子縮回去,不準抬頭!不準反擊!誰他娘的敢露頭,老子先剁了他!”
矮墻后,所有軍官都在聲嘶力竭地咆哮著。
他們緊貼著矮墻,身體微微顫抖,額頭上青筋暴起,眼睛卻死死盯著前方彌漫的硝煙,判斷著下一波攻擊何時到來。
士兵們咬著牙,甚至有人死死捂住耳朵,承受著這令人窒息的彈雨洗禮。
幸運的是,這厚達半米的夯土墻,在此時成了最可靠的屏障。
鉛彈動能雖強,足以洞穿人體,卻難以穿透如此厚實的泥土層。
除了極個別角度刁鉆的流彈,或者被硬物反彈、濺射開來的碎石土塊,偶爾打中某個倒霉蛋的胳膊、腿腳,引起幾聲壓抑的痛哼外,絕大多數的明軍士兵都安然無恙地躲過了這第一輪致命的齊射。
墻后傳來低低的咒罵和傷者的呻吟,但整體并未混亂。
“前進十步!”硝煙尚未散盡,緬軍陣中響起口令。
第二排火銃手立刻從蹲下裝彈的第一排火銃手身旁穿過,大步向前推進十步,列隊站定。
“舉槍——放!”
“砰砰砰砰——!”
第二輪齊射接踵而至。
槍聲比第一輪更加響亮,距離更近,白煙也更加濃密,幾乎完全遮蔽了緬軍前排士兵的身影。
鉛彈帶著強勁的動能,再次狠狠撞在營墻之上。
土墻上被打出的凹坑更深,飛濺的土塊更多。
矮墻后,士兵們把頭埋得更低,身體緊緊靠著墻面。
每一次槍響,都像重錘敲在心上,但無人敢動。
緊接!著,第三排火銃手如法炮制,越過剛剛射擊完的第二排,再次前進十步,站定在距離營墻八十步位置上。
“放!”
第三輪齊射轟然降臨。
“轟——!!!”
鉛彈如冰雹般砸落,一些打在土墻頂部邊緣,崩飛的碎石土塊像霰彈一樣向下濺射。
矮墻后響起幾聲短促慘叫,顯然有士兵被濺射物打中。
三輪齊射過后,硝煙彌漫,戰場上出現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只有火繩燃燒的嗤嗤聲、傷者壓抑的呻吟、以及士兵們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
明軍營墻內外,依舊死一般寂靜,除了偶爾傳來的壓抑痛哼,沒有任何反擊的跡象。
土墻被打得坑坑洼洼,如同麻子臉,墻根下堆積了一層厚厚的浮土。
營內深處,竹子搭成的行宮內,永歷帝朱由榔端坐在一張木椅上,面前放著一杯早已冰涼的茶。
他努力維持著天子的威儀,想要端起茶杯抿一口,掩飾內心驚惶,但那握著杯壁的手卻控制不住地抖動,茶水不斷潑灑出來,濺濕了他那件龍袍前襟。
他身旁的皇后王氏,還有幾位妃子,臉色慘白如紙,她們每人手中都緊緊攥著一條素白的長綾,那是她們為自己準備的最后歸宿。
“昨夜,臣妾本已決心,先走一步。”皇后王氏聲音干澀,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白綾,眼神里是深不見底的絕望,
“可顧先生勸諫,他說事未到最后,尚有轉機,若我們此刻便尋了短見,萬一.........萬一營守住了,豈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永歷帝放下那杯怎么也端不穩的茶杯,發出一沉重嘆息。
他想起了北京城破時,自己的堂兄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前,親手用劍結束了昭仁公主、長平公主等女兒性命。
可他做不到,看著身邊年幼的太子,還有這些跟著自己顛沛流離、飽受苦難的后妃們,他下不去那個手。
“馬吉翔!”
一直躬身侍立在角落陰影里的馬吉翔,聞聲趨步上前,臉上寫滿了掩飾不住的惶恐。
他低著頭,不敢看皇帝的眼睛,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蠟封小瓷瓶,雙手奉上,“陛下,牽機藥.......備好了”
永歷帝看著那小小的瓷瓶,眼神復雜,最終還是緩緩伸出手,接了過來。
那瓷瓶入手冰涼,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他緊緊攥住,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已下定決心,一旦營破,立刻服下此藥,免受緬人羞辱。
就在這時,營外那三輪密集如雷暴的槍聲剛剛停歇,緊接著卻又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再也聽不到任何喊殺或反擊的聲音。
永歷帝的心猛地一沉。
“馬吉翔!”永歷帝的聲音驚恐,“外面......外面為何沒有動靜了?槍聲停了......怎么連廝殺聲也無?難道........難道士卒們......已經逃散了不成?!”
馬吉翔側耳細聽,營外確實只有風聲,再無其他聲響。
他心中也是驚疑不定,但面上不敢顯露:“陛下息怒!臣即刻出去查探!士卒應.....應當還在!”
他不敢把話說死,匆匆行了一禮,轉身快步沖了出去。
緬軍陣前,那位負責指揮前鋒的緬軍將領騎在馬上,透過尚未散盡的硝煙,望著對面那死寂一片、毫無反應的明軍營墻,嘴角勾起殘忍而輕蔑的冷笑。
“哼!明狗!果然都是些沒卵子的孬種!”
他得意地對著身旁的副將鄙夷道:“三輪齊射,怕是已經嚇破了他們的狗膽,連頭都不敢露了,還談何反擊?定是躲在墻根下尿了褲子,等著咱們過去割腦袋呢!”
眼見己方火銃手已經完成了三輪射擊的輪換,裝填完畢的第一排又回到了陣前位置。
這將領眼中兇光畢露,猛地抽出腰間緬刀,高高舉起,用盡力氣嘶聲咆哮:
“火銃壓制已畢,敵軍已是驚弓之鳥,不堪一擊,長矛兵,隨我沖鋒!踏平明營,生擒永歷!殺!”
“殺!!!”
二千余名手持六尺長矛、身披藤甲或皮甲的緬軍長矛兵,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吶喊。
他們不再保持嚴整的推進隊形,組成密集沖鋒方陣,如同數股洶涌的黑色泥石流,向著明軍營墻發起了沖鋒!
“咚!咚!咚!咚——!”
沉重腳步聲滾過大地,江岸微顫。
藤牌在前,長矛如林,卷起煙塵,直撲土墻,每一步靠近,猙獰面容便清晰一分。
營內,馬吉翔跌跌撞撞地沖到營門內側矮墻附近,正看到顧言也在這里,臉色凝重地望著外面如潮水般涌來的緬軍。
馬吉翔一把抓住顧言的胳膊,聲音尖利變形:“顧大人,顧大人,為何還不反擊?!緬人就要沖上來了,再不開火,就來不及了!陛下…陛下在問啊!”
顧言被他抓得胳膊生疼,皺眉甩手掙脫。
他臉上冷靜蒼白,指著矮墻后那個如鐵塔般屹立、正死死盯著沖鋒緬軍的背影——白鐵骨,對馬吉翔說道:“馬大人,稍安勿躁,戰場搏殺,非顧某所長!
此戰全權由白將軍指揮,他是沙場宿將,自有分寸。你我若胡亂插手,只會添亂!”
顧言聲音斬釘截鐵,自己就是一個學生,根本沒有經歷過戰場上的生死搏殺,強行干預,自己就是趙括轉世,會害死所有人,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信任白鐵骨,不添亂。
馬吉翔被噎得說不出話,又急又怒,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原地團團轉,眼睛死死盯著外面越來越近的緬軍洪流。
矮墻后,士兵們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他們能清晰地看到最前排沖鋒緬兵那因吶喊而扭曲的面孔,能看到他們藤牌上粗糙紋路,甚至能看到長矛矛尖!
腳步聲如同踏在每個人的胸口,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恐懼讓一些新兵的身體篩糠般抖動,牙齒咯咯作響,死死攥著武器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些老兵則目露兇光,舔著干裂的嘴唇,身體像蓄勢待發的豹子般緊繃著,只等那一聲號令。
當第一排沖鋒的緬兵,最前排的藤牌手,已經踏入距離營門矮墻不足五十步的距離時,這個距離,眼神銳利些的士兵,甚至能看清對面緬兵臉上猙獰汗珠和嗜血的瘋狂眼神!
緬軍前鋒將領騎在馬上,身處沖鋒隊列的側后方督戰,眼見己方士兵如入無人之境般直抵營墻,而明軍依舊龜縮不出,他心中的狂喜和輕蔑達到了頂點。
“沖,給我沖上去!踏破營門,殺光明人,第一個沖入營內者,賞銀百兩!”
重賞的刺激和唾手可得的“勝利”徹底點燃了緬軍的兇性,前排的士兵發出嚎叫,沖鋒的速度驟然提升。
最后的數十步距離,正在瘋狂縮短,藤牌護住前胸,長矛平端向前,無數雙腳板重重地踏在地面上,他們眼中只剩下那道低矮的土墻和后面可能存在的、驚慌失措的明軍身影,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