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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佛寺定級

夕陽的余暉流淌在阿瓦城鱗次櫛比的佛塔尖頂之上。

大金塔主持桑吉長老剛剛處理完一日繁雜寺務,正跏趺坐于禪房內,雙目微闔,手中捻動著一串紫檀佛珠,口中低誦著經文。

誦經聲在禪房里回蕩,滌蕩白日沾染的凡塵俗氣。

這幾日,阿瓦城內風云突變,權力的棋局被徹底打亂重洗。

那些往日里絡繹不絕、需他親自出面應酬的王公貴族、各部大臣們,竟像約好了一般,蹤影全無。

寺門前那條車馬喧闐的青石大道,如今顯得格外冷清。

一件件驚人消息傳來,新登基的王,是莽達大王之子莽遠。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莽遠殿下,竟搖身一變成了女子。

桑吉長老誦經聲不易察覺地頓了一瞬。

他記得清清楚楚,幾年前在先王莽達的宮廷法會上,他曾親眼見過那位莽遠小王子。

那時的小王子雖然年幼,但眉宇間英氣勃勃,分明是個男孩,怎么會成了女子?

他用力捻動了一顆佛珠,將這不合時宜的疑慮強行壓下。

阿彌陀佛,妄議王事,非出家人本分。

阿瓦城內的權力傾軋、龍椅更迭,不過是輪回中的一幕幻象,與自己這方外之人何干?

想那莽白弒兄篡位之時,城內殺聲震天,血染街衢,何等慘烈。

可風波過后,那些雙手沾滿鮮血的權貴們,不照樣衣冠楚楚地來到佛前,焚香禱告,祈求庇佑?

佛寺,終究是眾生尋求慰藉之所,是超越俗世紛爭的永恒燈塔。

想到這里,桑吉長老的心境重新歸于平靜,誦經聲也恢復了穩定悠揚的節奏。

平靜并未持續太久,禪房的門被輕輕叩響,負責寺內雜務的執事僧帕奧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他躬身稟報:“長老,王城有新的法令頒布了,是關于我們佛寺的。”

桑吉長老眼皮都未抬,只從鼻腔里淡淡“嗯”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哦?是何法令?”

帕奧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是女王陛下新頒的《佛寺品級敕令》,敕令說,為肅正佛法,便于管理,要將全國佛寺劃分為七品等級,其中一品寺院,全國僅有五座名額。”

他頓了頓,偷眼看了看長老的臉色,才繼續說道:“這五座一品寺院的認定,敕令言明,須由女王陛下親自圈定。”

誦經聲停了。

桑吉長老聽完,緩緩睜開眼,只淡淡掃了慧明一眼,仿佛聽到的不過是明日齋飯多加一碟咸菜這等瑣事。

大金塔寺,自建寺以來便是緬甸王國的皇家首剎,歷代君王加冕、祈雨、祝禱國運,無不在寺前舉行盛大法會。

寺內供奉著佛陀圣舍利,地位尊崇無匹,乃是緬甸千萬信眾心中的信仰圣地。

這“一品”之位,也是自家囊中之物,板上釘釘。

女王此舉,或許是新朝氣象,做些表面文章罷了。

帕奧見長老渾不在意,心中焦急,忍不住勸道:“長老,此事不可輕忽啊,敕令既出,便是國法。如今王城新貴云集,局勢未穩,我們是不是該去拜見女王,示好之余,也探探口風?”

桑吉長老擺擺手,打斷了帕奧的話,淡然說道:“我大金塔寺,靠的是佛陀的威德與歷代高僧的修行,豈是區區品級可以衡量的?女王陛下圣心明鑒,自有公斷,去吧,該做什么做什么,勿為俗務擾了清修。”

他話語中透著自信與超然,帕奧嘴唇翕動,終究沒再說什么,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日子平靜地滑過數日。

桑吉長老依舊每日晨鐘暮鼓,帶領僧眾誦經修持,接待香客信眾,似乎真將品級之事拋諸腦后。

然而,幾天后的景象,卻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

這天清晨,桑吉長老做完早課,信步走出禪房,來到前殿巡視。

陽光透過高窗灑在光潔的石板上,空氣中飄散著熟悉的檀香,但殿內殿外的香客卻稀稀落落,與往常這個香火鼎盛的日子截然不同。

尤其那些往日里前呼后擁、布施豐厚的達官顯貴,竟是一個也沒見著。

桑吉長老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疑惑。

他喚來負責執事僧:“今日為何如此冷清?按常理,這幾日應是朝拜祈福的高峰才是。”

卻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莫不是城中又有變故?”

“回師父的話,城中一切安好,太平無事。”執事僧低著頭,雙手在僧袍下不安地搓著,“只是弟子聽聞,城東的‘摩訶菩提寺’,已被女王陛下欽點為一品寺院了。”

“摩訶菩提寺?”桑吉長老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個名字像一根尖刺,猛地扎進了他看似古井無波的心湖。

摩訶菩提寺的主持,正是與他糾纏了大半輩子的老對頭,吳迪卡法師。

兩人之間的恩怨,源遠流長。

年輕時同在王都高僧座下求法,便因對經義的理解不同而屢屢爭論,互不相讓。

一次重要的辯經法會上,桑吉引經據典,正欲駁倒對方時,吳迪卡卻以一句詭辯,引得滿堂哄笑,讓桑吉當眾下不來臺,引為奇恥大辱。

后來各自執掌大寺,更是處處較勁。

兩人在公開場合相遇,常常唇槍舌劍,言辭犀利,毫不留情。

有幾次爭論激烈處,兩人面紅耳赤,幾乎要擼起僧袍袖子動起手來,全靠各自的弟子死死拉住才未釀成佛門丑聞。

吳迪卡那張帶著幾分狡黠笑容的臉和那副“巧舌如簧”的模樣,是桑吉長老數十年修行路上最難降服的“心魔”之一。

“而且,”執事僧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惶恐,“聽說前日,女王陛下還親自駕臨摩訶菩提寺祈福,賜下了金缽玉如意,現在,整個阿瓦城的貴人、富商,都涌去那邊了。

還有傳言說,女王陛下有意成立一個‘緬甸佛教弘法管理總會’,總領全國佛寺僧務,這總會首座的位置,很可能就由吳迪卡擔任。”

轟!

桑吉長老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耳根瞬間滾燙。

什么云淡風輕,什么方外之人,在這一刻統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一種羞辱和背叛的感覺攫住了他。

他大金塔寺,堂堂皇家首剎,佛陀圣舍利供奉之地,竟然落選一品?

而那個只會溜須拍馬、曲解佛經的吳迪卡,他的摩訶菩提寺反倒成了御封的一品,甚至可能凌駕于自己之上,總管全國僧務?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吳迪卡這廝,無恥!”桑吉長老低聲罵了一句,“我和他相識數十年,他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金缽玉如意明明是他寺里之物,怎么又成了女王御賜?”

執事僧小聲猜想:“可能就是轉道手,圖個名頭吧?”

“備轎,”桑吉長老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多年修持的定力在這一刻蕩然無存,“我要立刻覲見女王陛下!”

執事僧剛要轉身去安排,桑吉長老想想又止住他。

“你說為何女王會選中摩訶菩提寺?里面會不會有什么隱情?”

執事僧小聲猜想:“師父,弟子聽說,那日吳迪卡法師進宮,確實帶了一口不小的箱子”

“下作!”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兩個字,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執事僧鼻尖上,“定是那禿驢使了齷齪手段,拿腌臜錢去喂飽了女王?簡直玷污佛門!”

執事僧人嚇得一哆嗦,連忙低頭念佛。

桑吉長老在殿內煩躁地踱了幾步,紫檀佛珠在指間被捻得飛快,發出急促的摩擦聲。

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

吳迪卡若真掌了那勞什子“管理總會”,他桑吉往后在阿瓦僧界,怕是要被那禿驢按在地上摩擦。

他猛地站定,眼中精光一閃,透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去,去廟里庫房,把那一箱金子取出來。”

“師父?”執事僧驚疑不定。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桑吉長老一甩袖子,聲音斬釘截鐵,“那禿驢敢行賄賂,我大金塔寺豈能坐視?此乃降魔衛道。”

大金塔寺距離王宮并不遙遠,但這段路程對桑吉長老而言卻顯得格外漫長而煎熬。

華麗的軟轎在青石路上快速行進,他卻感覺不到絲毫舒適。

轎簾外,阿瓦城似乎依舊繁華,但在他眼中,那些熟悉的街景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

吳迪卡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伴隨著無數過往爭執的片段,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

他甚至能想象出此刻摩訶菩提寺內香火鼎盛、貴人云集,吳迪卡如何在一眾權貴簇擁下,假惺惺地宣揚佛法,接受膜拜的場景。

一股強烈的勝負欲和捍衛千年古剎尊嚴的決心,壓倒了所有的清規戒律。

王宮侍衛顯然已得到吩咐,恭敬地將他引至偏殿等候。

殿內熏香裊裊,陳設雅致,桑吉長老枯坐在椅上,手指捻著念珠,誦了幾句經,心緒卻如沸水翻騰,難以繼續,他索性放下念珠,目光死死盯著殿門的方向。

不多時,環佩輕響,女王段紅璃走了進來。

她已換下戎裝,身著緬甸傳統宮裙,外罩輕紗披肩,頭戴小巧的金冠,眉宇間隱隱透出上位者的威儀。

“桑吉長老法駕親臨,未曾遠迎,失禮了。”紅璃在主位坐下,她抬手示意賜座奉茶。

桑吉長老強壓下心頭的翻涌,起身合十行禮:“老衲參見女王陛下,陛下日理萬機,老衲冒昧打擾,實因心中有所惑,祈請陛下開示。”

“長老請講。”紅璃端起茶盞,姿態優雅,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桑吉長老深吸一口氣,將早已打好的腹稿緩緩道出。

他先是盛贊新王登基乃萬民之福,佛法必將昌盛。

接著話鋒一轉,委婉地提起大金塔寺悠久的歷史、崇高的地位、供奉圣物舍利的殊勝,以及歷代先王對其的尊崇。

他絕口不提摩訶菩提寺和吳迪卡,但字里行間無不強調著大金塔寺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至尊地位。最后,他才含蓄地提及了《佛寺品級敕令》,言語中充滿了對大金塔寺未能列入一品的“困惑”與“遺憾”。

紅璃耐心地聽著,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笑意,不時點頭表示理解。

她順著桑吉長老的話,也贊譽了大金塔寺的輝煌歷史和對緬甸佛教的卓越貢獻,言語間充滿了對長老本人的尊重。

然而,當桑吉長老的暗示越來越明顯,幾乎要直接開口請求將大金塔寺補入一品之列時,紅璃卻巧妙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她轉而談論起佛法慈悲、護佑眾生,談論起新朝氣象需要各方協力,話題始終圍繞著宏大敘事,對具體的品級評定、尤其是桑吉長老最關心的“一品”歸屬,只字不提。

時間一點點流逝,香爐里的熏香裊裊升起,桑吉長老的耐心在紅璃滴水不漏的太極推手下漸漸耗盡。

他能感覺到,這位年輕的女王雖然態度謙和,但意志堅定,絕非輕易能被言語打動之人。

終于,桑吉長老按捺不住了,他示意隨行執事僧帕奧。

帕奧會意,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個沉甸甸的匣子,輕輕放在桑吉長老身旁茶幾上。

長老伸出手,略顯僵硬地打開了匣蓋。

剎那間,殿內似乎都被映亮了幾分,匣子里整整齊齊碼放著數十錠金光燦燦的馬蹄金。

“陛下,”桑吉長老的聲音帶著干澀和急切,“大金塔寺感念陛下登基,澤被蒼生。寺中僧眾及虔誠信徒,特備些許微薄供奉,聊表寸心,祈愿佛陀護佑陛下福澤綿長,國運昌隆。”

他頓了頓,“亦望陛下念及大金塔寺千年護法之功,在佛寺品級一事上予以垂顧。”

他的目光緊緊盯著紅璃,充滿了期盼。

紅璃看著那匣黃金,臉上的溫和笑意并未改變,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嘲弄。

她輕聲說道:“長老此言差矣!”

“《佛寺品級敕令》乃為國為民所頒。品秩評定,自有其法度章程,非我一人之言可決,更非金銀俗物可以動搖。”

紅璃指著桑吉手邊的黃金,“此物,請收回。”

這寥寥數語,語調平緩,但傳到桑吉耳中,卻如晴天霹靂。

一股滾燙血氣瞬間涌上桑吉的面頰耳根,有無數針尖扎刺著他的皮膚,仿佛自己被當眾剝光了袈裟。

就在他無地自容,恨不得轉身逃離時,紅璃聲音再次響起,

“不過,法師心系寺院,其情可憫。”

覺昆猛地抬起頭,眼中重燃起一絲希望之光,急切地盯著紅璃。

紅璃迎著他的目光,“我有要事,要與諸位大師相商,大師且先回寺,明日辰時初刻,還請大師移步王城西苑議事堂,屆時緬甸有頭有臉的伽藍主持皆會到場,共商此事。”

話已至此,紅璃沒有再給桑吉追問的機會,適時端起了茶盞,示意送客。

桑吉幾乎是渾渾噩噩地離開了皇宮,走出宮門許久,一陣輕風吹過,他才從中掙扎出來少許。

一直侍奉在側的執事僧終于忍不住,湊上前問道:“師父,明日女王召諸位大德齊聚,這究竟會是何事?”

桑吉茫然搖頭,“不知,且到明日,再看女王究竟要干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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