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城南議事廳。

桑吉長老剛踏入門，喧囂的聲浪便撲面而來。

廳內(nèi)人頭攢動，袈裟云集，阿瓦城內(nèi)有頭有臉的寺院主持們幾乎都到了。

他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人群，立刻就像被毒針蜇了一下，定在了廳堂左側(cè)最前方那個的身影上，摩訶菩提寺的吳迪卡。

吳迪卡也看見了他，那細長的眼睛瞇起，嘴角翹起，仿佛嗅到了什么極有趣的味道。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不低，卻恰好能讓半個廳堂都聽得清楚，“大金塔寺的桑吉大師，稀客稀客，不過今日會議，女王召見的都是有品級的寺院，聽說貴寺尚未定品，大師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桑吉長老眼睛一黑，沒想到吳迪卡這廝異?？蓯?，剛見面就直戳痛處。

沒等他做出回應，吳迪卡又長嘆一聲，語氣滿是羨慕，“桑吉大師才是我輩羨慕之人啊，貴寺這般返璞歸真，不沾俗世浮名，境界之高，實在令我等望塵莫及。”

他目光掃過桑吉，滿是揶揄?！按龝鹤h定了佛會章程，一品寺院自然是要出力的，為了女王所托，我等從此只能陷入俗務之中，大師卻能專心精研佛法，真是羨煞人也?！?

周圍幾道目光聚焦在桑吉身上，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看戲之意。

大金塔寺本來就是皇家首剎，這些年又在桑吉手中經(jīng)營得烈火烹油，難免招人嫉妒。

如今見他受挫，眾人都樂得看他窘?jīng)r。

桑吉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脖子上的青筋都突突跳了起來。

他強壓著怒火，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哼，貧僧的事，不勞吳迪卡大師費心，倒是大師沉迷于俗事，怕不是出家人本分?！?

吳迪卡臉上的笑容一僵，隨即反唇相譏：“桑吉大師還是操心自己吧，日后大金塔寺恐怕會金身蒙塵，香火稀薄，連個像樣的功德箱都填不滿吧？”

“各位大師好談性，”一聲清朗笑聲響起，截斷了這場綿里藏針的僧侶交鋒。

顧言不知何時已悄然立于議事廳前方的臺子上，他目光掃過針鋒相對的兩人，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顧言臉上掛著微笑：“諸位法師稍安勿躁，今日請諸位前來，非為品級瑣事，實乃關乎我緬國佛門千秋福祉，亦關乎諸位切身大利！”

他頓了頓，目光在桑吉和吳迪卡臉上特意停留了一瞬，“女王陛下深知佛門乃我緬國根基，不可不倚重，故決意，在貴族議會之中，特為佛門增席！”

此言一出，廳內(nèi)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嘆和嗡嗡議論。

這幾日阿瓦城中已經(jīng)傳遍，女王即將成立貴族議會，那可是真正觸碰權力核心的地方。

顧言的聲音壓下眾人議論聲：“一、二品寺院主持，皆可入席，共議國事。”

桑吉心頭一震。

卷入朝堂？

青燈古佛，參禪打坐才是本分。

他本能地想要拒絕。

然而，拒絕的話還未出口，身旁的吳迪卡卻向前一步，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王陛下圣明，顧大人遠見。

護持國法，維系佛門清凈，乃我輩本分，吳迪卡代表摩訶菩提寺，愿竭盡綿薄，入會盡責?！?

他眼神灼灼地掃過全場，最終落在桑吉臉上。

桑吉被他這一眼瞥得心頭火起，剛要反唇相譏，顧言的聲音再次響起，“女王陛下更深知，寺無恒產(chǎn)，法何以存？故陛下有旨——”

他刻意拉長了聲調(diào)，廳內(nèi)落針可聞，所有主持都屏住了呼吸?！皩⑼跆锶f頃，永賜佛門，以為供養(yǎng)，此田永為寺產(chǎn)，世代相傳，永不納稅。”

“永業(yè)田，永不納稅。”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桑吉耳邊炸響，他腦子里“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旋即被狂喜淹沒。

什么清規(guī)戒律，什么遠離朝堂，這時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這可是傳之萬世、旱澇保收的基業(yè)啊。

有了這些田，大金塔寺何愁香火不盛？何愁金身不亮？

他眼中放光，下意識地搓著手，連聲道：“大善，大善，陛下圣德，顧大人功德無量。”

顧言接下來的話，卻讓正沉浸在狂想中的桑吉猛然驚醒，“此田分配，自有法度。將依寺院品級而定，一品寺，千頃；二品寺，五百頃；三品及以下，百頃。”

他頓了頓，一字一頓，清晰無比：“無品者，無田?！?

“無品者無田?！弊詈髱讉€字，顧言說得輕描淡寫，卻像幾把冰錐，狠狠扎進桑吉的心窩。

桑吉聞之一愣。

“哎，不好”吳迪卡跌足長嘆，指著桑吉，聲音里滿是惋惜之意。

“桑吉大師，無品者無田，你大金塔寺沒有田怎么辦??？難道真要就此沉淪下去？”

他搖搖頭，故作悲憫，“要不，桑吉，大金塔寺干脆歸入我摩訶菩提寺吧，我寺得了千頃良田，定能保你一口飯吃，絕不讓你餓肚子?！?

他話里的譏諷幾乎要溢出來。

周圍響起竊竊私語和壓抑的低笑聲，如同無數(shù)細針，密密地扎在桑吉臉上。

他面皮紫漲，額頭青筋暴跳，雙拳在寬大的僧袖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他沒有搭理冷嘲熱諷的吳迪卡，猛地向前一步，死死盯著臺上的顧言，聲音因為憤怒微微發(fā)顫：“顧大人，大金塔寺乃累世皇家寺院，受歷代先王供奉，香火鼎盛，功德巍巍，此等根基，難道難道還不足以定品？這不公！”

他幾乎是吼了出來，全然沒了平日風輕云淡的高僧氣度。

顧言微笑未變，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桑吉冷靜?！按髱熒园参鹪??！?

“品級評定，非只看香火之盛，更要看寺廟對國朝的支持?！?

他刻意加重了支持二字，目光掃過全場，“大家這幾日應都已知曉，清軍壓境，鐵蹄已近邊關，女王陛下將整軍備戰(zhàn)，迎擊強敵，然軍餉捉襟見肘?！?

他猛拍身前木案，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眾人心頭一跳。

“國難當頭，佛門豈能置身事外？女王陛下特發(fā)‘護國功德券’，以充軍資。”

他變戲法般從袖中抽出一張印制精美的紙券，高高舉起。

那券上繁復的紋飾拱衛(wèi)著中央那枚緬王朱紅大印。

“此券，白銀十兩一張，認購此券，便是護持國法，積攢無上功德，女王陛下以皇室財產(chǎn)及陛下之信譽為保，三年為期，到期償還本金，另加二分利?！?

“二分利？”吳迪卡立刻捕捉到了關鍵，眼睛瞬間亮了，“顧大人是說利息？”

“正是?！鳖櫻岳事暤?，“此乃陛下對護國善信之額外恩典，而此次認購之踴躍、數(shù)額之多寡，便是評定寺院品級、分配王田之首要依據(jù)，諸位法師，”

“為國分憂，為佛門謀萬世基業(yè)，就在此時。”

“阿彌陀佛！救國救民，乃佛門本分！更是大功德?！眳堑峡ǖ谝粋€跳了出來，聲音洪亮得幾乎要掀翻屋頂，“摩訶菩提寺雖小，愿傾盡所有！認購五千張?！?

他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在空中用力晃了晃，挑釁地看向桑吉。

壓力瞬間涌向桑吉，周圍所有主持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吳迪卡眼神更是如同芒刺在背。

顧言目光也鎖定了他，大金塔寺，千年古剎，你的選擇是什么？

冷汗再次浸透了桑吉的內(nèi)衫，五千張？那就是五萬兩白銀。

吳迪卡這禿驢，真是豁出去了。

大金塔寺家底最厚，可一下子掏出五萬兩現(xiàn)銀，桑吉只覺得心肝脾肺腎都在抽搐。

他下意識地就想退縮，艱難地伸出一根手指：“顧大人，敝寺近來香火不濟，我認購這個數(shù)......”

“一千張？桑吉長老你心不誠啊?！眳堑峡曇袅⒖添懫穑瑤е瘫〉淖I諷，“誰人不知大金塔寺乃阿瓦城首富之地，拔根汗毛都比我們腰粗，國難當頭，您卻這會兒裝窮？”

他夸張地嘆了口氣，搖搖頭，“莫非大師還是俗緣未了，舍不得那點身外之物，要坐看清軍踏破我佛國凈土？還是怕買了券，你那金塔頂上，就少了幾片金箔？”

“你！”桑吉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吳迪卡，卻見顧言也微微蹙眉，目光中帶著失望之色。

這目光比吳迪卡的嘲諷更讓他心驚。

不能退，絕對不能退，王田，千頃免稅的永業(yè)王田，還有那該死的吳迪卡得意的嘴臉。

桑吉只覺得一股熱血混直沖頭頂，燒掉了最后一絲理智。

他一咬牙，猛地抬頭，迎上顧言的目光，幾乎是吼了出來：“吳迪卡休得胡言，大金塔寺雖清貧，但為國分憂，責無旁貸，我說的是，認購一萬張。”

喊出這個數(shù)字時，他的心都在滴血。

顧言點頭，顯然是對此數(shù)目甚是滿意，

“法師果然深明大義！不過一萬張，乃貴寺認購之數(shù)。法師德高望重，信眾如云，若能感召更多善信共襄盛舉，那功德，更是無量。對貴寺品級評定，自然也是大大的加分項。”

桑吉瞬間明白了顧言的暗示，光自己掏還不夠，得發(fā)動信眾。

他眼中驟然發(fā)出近乎狂熱的精光。

對啊，還有那些平日虔誠無比、恨不得把家底都捐給菩薩的富戶們。

這是為國出力，更是積攢功德，是善行，比捐給寺廟塑金身更有福報。

“顧大人放心！”桑吉挺直了腰板，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貧僧回去便開法會，定要勸化萬千信眾，傾囊相助，共同護衛(wèi)國家?！?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千頃良田在向他招手，看到吳迪卡那張令人憎惡的臉在自己面前徹底垮掉。

接下來的日子，大金塔寺陷入了一種近乎癲狂的“法喜”之中。

往日悠揚平和的誦經(jīng)聲被激昂的護國積德宣講所取代。

桑吉親自上陣，在大雄寶殿前搭起了高臺，他聲嘶力竭，唾沫橫飛，將購買護國功德券描繪成直達西天，超越一切尋常布施的無上法門。

“清軍乃地獄惡鬼，此券便是降魔杵，是金鐘罩。”桑吉揮舞著一張功德券，聲音因過度用力而嘶啞，“今日借出十兩白銀，他日便是子孫萬代的福報，更是護持我國免受兵災之苦的莫大功德。

何況女王陛下金口玉言，以王室財產(chǎn)作保，三年為期，到時本金如數(shù)奉還，還有二成利息?！?

他喊得聲帶嘶啞，老臉漲得通紅。

一個常來燒香禮佛的富戶被幾個小沙彌簇擁著，第一個感悟了。

他顫巍巍地掏出一沓銀票，換回厚厚一疊精美的功德券，臉上洋溢著一種既肉痛又神圣的光芒：“法師，這真能保我全家平安？利息真有兩分？”

“千真萬確！”桑吉拍得胸脯砰砰作響，“居士今日善舉，功德簿上定是濃墨重彩，菩薩都看在眼里，豈會遺漏？此乃善因，必結善果?！?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一個個平日里精打細算的富戶，在桑吉舌燦蓮花的功德攻勢下，紛紛慷慨解囊。

小沙彌們抬著一箱箱沉甸甸的銀兩、銀票，穿梭于寺廟與王宮庫房之間，第一批功德券當日就被一掃而空，顧言不得不緊急加印。

桑吉看著那流水般送出去的真金白銀，心頭一陣陣抽痛，但每次摸到懷中那張列著“大金塔寺認購一萬張”的憑證，想到那千頃免稅的王田，即將到手的一品頭銜，佛教管理總會會長之位，那點肉痛便被一掃而空。

“快，再快些，都送去顧大人那里?！彼叽僦сy子的小沙彌，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這些皆是我佛門弟子護國的赤誠之心，是評定品級的硬道理?！?

王宮深處，顧言看著庫吏呈上來的入庫清單，尤其是大金塔寺名下那不斷飆升的數(shù)字，唇角終于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容。

“大金塔寺那邊僅三日，認購數(shù)額已逾四十萬兩白銀！還在源源不斷涌入?！?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對一旁的紅璃低語，“瞧瞧，這佛門的錢袋子，一旦撬開，可比從那些吝嗇貴族老爺手里摳銀子，快得多，也體面得多。

信眾們爭先恐后地布施，高僧們殫精竭慮地勸化，皆大歡喜。

宗教籌款，果然妙不可言。這位桑吉長老，真乃國之干城。”

紅璃垂眸看著賬簿上那龐大的數(shù)字，輕輕“嗯”了一聲，

她指尖劃過“大金塔寺”那一行，眼神復雜難明，擔憂地說道：“按這個勢頭，這功德劵最終能賣出百萬兩，但數(shù)額如此巨大，三年后如何歸還本息?！?

“還有那萬頃王田，難道真就白白分給這些寺院了？這算不算，一百萬兩把王田賣給寺院？三年后還要歸還本息？”

紅璃嘆了口氣，“總覺得我們虧了?！?

“這王田，本來就不是我們的。”顧言輕笑一聲，“你即將移駐八莫，山高路遠，我們在阿瓦城又毫無根基，這王田縱有萬頃，但有無數(shù)雙眼睛日夜盯著，遲早也會被暗中奪去，化作私產(chǎn)。與其如此，不如將它恩賜給寺院，”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若沒有這些王田做餌，如何能讓寺院如此賣力，認購推銷功德劵？另一方面，通過利益，把僧人們捆入我們戰(zhàn)車，與那些得了實惠的小貴族一同，成為你統(tǒng)治的根基?！?

“如有人想動你位置，那這些佛寺、小貴族，必會擔憂自己到手利益因失去，定會站到你這邊，這股合力，緬甸沒有人能輕視?！?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至于這本息，若我們戰(zhàn)敗，自然煙消云散，根本不用慮及三年后如何？若勝，通過東西方貿(mào)易、卷煙玉石生意，就能輕松歸還本息?！?

他臉上露出狡黠之色，“何況到期后，還可發(fā)行新的功德劵，那些信眾，嘗過甜頭、見我們?nèi)缙趦陡?，多半會繼續(xù)認購，畢竟這功德劵有你女王背書，又能領到利息，還如約兌換了一期，信用一旦建立起來，功德劵的生意就可長久做下去?！?

紅璃仍有疑慮：“可這二分利息，終究太高…”

“無妨?！鳖櫻詳[擺手，成竹在胸，“我心中已經(jīng)有個計劃，若能順利推行，這點利息不過九牛一毛。只是…”

他目光轉(zhuǎn)向墻上巨大的緬國輿圖，落在北方邊境線上，“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必須在三個月后，擋住清軍的鐵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