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春見我沉默,嘴角的弧度凝固了一瞬,隨即又擠出更熱絡的神情,踮起腳就要往我肩上搭手。她比我矮了大半個頭,肥厚的手掌剛抬起來,我便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鞋跟碾進泥里,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她撲了個空,手臂懸在半空,袖口沾著的油漬在陽光下泛著膩光。一瞬間,她眼底閃過一絲陰翳,但很快又被夸張的笑容掩蓋。
“哎喲,咋這么見外!”她搓了搓手,嗓門拔高,像是刻意要讓附近的人聽見,“快晌午了,俺家男人該回來了,走,去嬸子家吃肘子去!剛燉的,肥而不膩,香得很!”
我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她的鞋——那雙布鞋邊緣沾著新鮮的爛泥,泥漿還未干透,顯然她剛剛急匆匆趕過來時,腳程極快。可奇怪的是,她跑過巷口那攤血洼時,鞋底竟沒濺起一滴污漬。
這女人看著臃腫笨拙,動作卻輕巧得詭異。
“多謝嬸子,但我答應了阿奶回去吃飯,改天吧。”我一邊推脫,一邊往后退,手指悄悄摸向腰間的軍刀。
香春的笑容漸漸冷了下來,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壓低聲音:“阿離,這村子不比外頭,有些地方……去不得。”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巷子深處,“那丫頭是個瘋的,嘴里沒半句真話,你可別被她誆了。”
我沒接話,只是微微點頭,轉身快步離開。
走出幾步,背后仍能感覺到她黏膩的視線,像一條濕冷的蛇,緩緩爬過后頸。
——棄童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
我一邊走,一邊在腦海里梳理線索。
她讓我去祠堂,無非兩種可能:白爍發現了什么,而她作為知情者,想引我去查看;白爍遇到了危險,甚至可能被困在祠堂里。
可如果她真想幫我,為什么不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告訴我?偏偏等到我獨自拐進巷子,四下無人時才開口?
更奇怪的是那句——“快跑。”
如果她真想讓我去祠堂,應該說“快去”才對。可她說的是“快跑”,語氣急促,甚至帶著恐懼,仿佛……祠堂里有什么東西正在逼近。
我腳步一頓,猛地回頭。
巷子口空蕩蕩的,香春已經不見了。
但泥地上,那攤暗紅色的血漬旁,多了一串新鮮的腳印——小巧、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是那個棄童的腳印。
她剛剛……又回來過。
我正想再次邁進巷子,身后突然傳來老刀沙啞的聲音,像一把鈍刀刮過耳膜——
“阿離,該回去吃飯了。”
那聲音里裹著一層警告,我后背一涼,立刻轉身,臉上已經掛起沒心沒肺的笑,腳步輕快地朝他蹦過去。
“阿爺,你們這村子看著挺有年代啊!都能當文化保護地了~”我故意提高聲調,手指隨意點向墻上一塊青磚,“您瞧這磚上的刻紋,我在書上都沒見過!”
其實哪有什么刻紋?不過是雨水沖刷出的溝壑、我裝得像是個天真爛漫的外鄉姑娘,對什么都好奇。
老刀沒接話,悶頭往前走,獨眼里映著陰沉的天光。我故意落后半步,目光在他腰間那柄軍刀上掃過——刀鞘磨損嚴重,刀刃卻隱隱泛著冷光,顯然經常打磨,和我在攤位上看到的是同一批次。
“阿爺,您這刀……”
我話還沒說完,他突然頓住腳步,獨眼猛地斜過來,眼白里爬滿血絲,“姑娘,有句話叫——‘好奇心害死貓’。”
最后那個“貓”字咬得極重,像是一塊石頭狠狠砸進泥里。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
——他說的“貓”,是不是指白爍?
一路沉默。
到了老刀家,刀老太婆已經在小院的石桌上擺好了飯菜,見我們回來,她笑著迎上來,卸下老刀背上的柴火,又熱情地招呼我:“姑娘,餓了吧?先吃,別客氣!”
菜色雖都是素菜,但青翠的野菜、金黃的南瓜、醬色的菌子,擺在一起竟也顯得豐盛,熱氣裹著香氣往鼻子里鉆。
我剛拿起筷子,院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喲~老刀,家里來客人啦?”
老刀夾菜的手猛地一頓,筷子尖上的菜葉抖落回盤子里。他抬頭看向院門,那只獨眼里翻涌著某種壓抑的怨毒,像是被逼到絕路的野獸。
刀老太婆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又堆起更熱絡的神情,快步走過去倒茶:“村長,您來得正好,一起吃點?”
老刀一口悶掉碗里的酒,瓷碗重重砸在石桌上,發出“砰”的一聲響。他起身離席,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
“村長,您別介意,他這人……”
“哎~怎么會?”村長笑呵呵地擺擺手,咧開的嘴角露出兩顆金牙,一身褪色的灰中山裝裹著發福的身軀,領口別著一枚生銹的銅質徽章,舉止間透著故作親民的官腔,“要不是老刀頭當年幫忙,咱們村可沒現在的好日子。”
他說著,一屁股坐在老刀的位置上,目光卻直勾勾地落在我臉上,油膩膩的,像是一條濕冷的蛇從領口爬進去。
“這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沒聽說你家還有這么俏的親戚?”
刀老太婆搓了搓圍裙,聲音低了幾分:“是……是外鄉來的,叫阿離,她……”
“外鄉的?”村長眼睛一亮,直接打斷她,俯身湊近我,嘴里噴出一股劣質煙草的臭味,“姑娘,來這兒就是緣分!吃完飯我帶你逛逛,咱們村看著破,風景可是一絕!”
他越湊越近,手已經不動聲色地搭上石桌邊緣,指尖離我的手腕只有寸許。
我低頭扒飯,嘴角勉強扯出個笑,身體不著痕跡地朝后縮去。趁起身舀湯的瞬間,手腕一抖——
“哎呀~村長,真是不好意思!“
滾燙的湯汁“嘩啦“潑在那只肥膩的大手上。我故作驚慌,一把扯出刀老太婆圍裙里那塊油乎乎的抹布,用力往他手上擦。那布料黏糊糊的,還沾著不知名的醬漬。
“頭一次見您這樣的大人物,手都不聽使喚了。“
村長臉色一僵,眼中嫌惡與貪婪交織。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那只手像鐵鉗般驟然收緊,指節發白,疼得我骨頭都要裂開。
“老刀頭家能有什么好吃的?“他咧嘴一笑,黃黑牙齒間溢出的煙味兒夾雜著身上腐臭的酒氣,“走,帶你去嘗嘗咱們村的'特色菜'。“
不容拒絕的力道拽著我往外拖。我暗中運勁掙扎,卻發現他指間暗含內力,震得我經脈發麻。
——這村子里,到底藏著多少練家子?
“村長!她不過是個娃娃!“
老刀沙啞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卻不見人影。村長冷哼一聲,陰鷙的目光剜向刀老太婆,后者立刻瑟縮著低下頭。
“村長請人的方式真特別啊~“我強忍疼痛,聲音刻意放得綿軟,“您說去哪兒,我跟著就是了,這么抓著...都疼了...“
果然,這招奏效。他手上力道一松,竟憐惜地摩挲起我泛紅的手腕。那粗糙的指腹像蛞蝓爬過皮膚,惡心得我后背發涼。我迅速抽回手,藏在身后拼命在衣擺上蹭。
“這才對嘛。“他瞇起眼,志在必得的笑容讓人毛骨悚然,“聽說阿離姑娘在老刀頭家受苦,我這心里啊...實在不忍。“
巷子里的風突然變得陰冷。
走到拐角時,破敗的竹簾后閃過一抹瘦小身影——是棄童!她扒著簾子縫隙,慘白的嘴唇無聲開合:快跑。
我心臟驟縮。可現在逃?就憑我這三腳貓功夫,怕是還沒轉身就會被擰斷脖子。
村長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腳步越來越快,鞋底碾過青石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轉過最后一道彎時,一座陰森的高門宅院如同巨獸般突兀地撲入眼簾。門楣上“積善堂“三個鎏金大字早已斑駁,像一張咧開的、流著膿血的嘴。
四名身著黑色防彈甲的護衛如石雕般分立朱漆大門兩側,與內里退白的褐色布衣格格不入。每人手持QBZ-87A式5.8mm自動步槍——那分明是帳篷外木箱里見過的制式武器。黑色磷化處理的槍管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30發彈匣里壓滿的特制子彈隱約可見。他們腰間的多功能刺刀刀鞘布滿劃痕,刀刃卻雪亮得能照見人臉上最細微的驚恐。
“吱呀——“沉重的木門裂開一道縫,一個佝僂著背的瘦小老頭從陰影里鉆出。他藏青長衫的下擺沾著暗漬,堆滿褶子的臉上擠出夸張的笑容:“貴客臨門——“話音未落,內院突然傳來“嘩啦“的潑水聲。透過他佝僂的肩膀,我看見兩個粗布丫頭正跪在青石板上用力擦洗著什么。一個小廝拎著滴水的木桶倉皇閃過月洞門,桶沿還掛著幾縷黏稠的暗紅色液體。
繞過那尊雕著“馬上封侯“的拴馬石,眼前驟然展開一幅詭異的畫卷。九曲回廊兩側擺滿名貴花卉,可那些嬌艷欲滴的花瓣上,晶瑩的“露珠“分明泛著鐵銹色。更深處,一棟兩層閣樓倒映在墨綠色的人工湖中,湖中央的六角涼亭四周人影綽綽。飛檐上蹲著的麻雀突然齊齊轉頭,黑豆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
“阿離姑娘請。“村長殷勤地斟滿一杯暗紅色液體,濃烈的梅花香里混著一絲腥甜,“這是用雪水釀的蘇梅酒。“他夾起一塊泛著青光的魚肉,魚鱗下的肌肉還在微微抽搐,“配這現殺的青鱸,最是鮮美。“
酒杯里的液體蕩漾著,魚肉在碟子里突然抽動了一下。想起白爍之前給我吃的烤魚,我胃里頓時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