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快閉眼！“

我在心里瘋狂嘶吼，可眼皮卻像被無形的針線撐開，怎么也合不上。

窗紙上的人影越來越近，在無形的壓力下繃緊，發出細微的撕裂聲。那人影輪廓逐漸清晰，我能看清它額頭突出的骨棱和凹陷的眼窩，就像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人皮

“嘶啦——“

窗紙裂開一道細縫，一只青灰色的手爪探了進來，指節扭曲變形，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我的喉嚨像被凍住，連尖叫都發不出。

“啊！“

我猛地坐起身，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衣衫，冰涼地貼在皮膚上。窗外天光大亮，紙窗完好無損，只有晨風拂過時微微顫動。

屋子里靜得可怕。炕頭的矮桌上擺著一碗粥和一張烙餅，餅比昨天厚實許多，邊緣焦黃酥脆。我伸手碰了碰碗壁——還是溫的。

“原來是夢……“

我長舒一口氣，卻發現自己的手指仍在微微顫抖。水缸里的水面映出我蒼白的臉，眼下掛著兩片青黑。我舀起一瓢水潑在臉上，冰冷的水流順著脖頸滑進衣領，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轉身時，我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五六個孩子不知何時站在門口，像一排沉默的布偶。他們穿著褪色的粗麻衣服，皮膚黝黑，襯得牙齒異常潔白。沒有嬉笑，沒有竊竊私語，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我，黑漆漆的眼珠一眨不眨。

“要……一起吃早飯嗎？“

我舉起烙餅的手有些發顫。

孩子們突然齊刷刷地咧嘴笑了，嘴角幾乎扯到耳根，然后“呼啦“一聲散開，朝院外跑去。

真不知道小孩的腦回路是啥樣的？！

我由自吐槽，卻發現門口還剩下一個扎著雙麻花辮的小女孩。她瘦得幾乎脫形，青灰色的寬大衣服上繡著奇怪的花紋，小手死死扭捏著衣角，灰蒙蒙的眼珠像是蒙了一層白霧，視線落在我身后某個虛空的位置。

“你要吃？“

我扯下一塊烙餅，蹲在她面前，“要吃就拿去。”

小女孩躊躇著松開衣角，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要接餅，滿是泥濘的手指剛碰到烙餅邊緣，院門口突然炸開一聲尖銳的呵斥：“別給她！“

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女像座肉山般沖進院子，粗布圍裙上沾著油漬。小女孩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彈開，慌亂中踢到門檻，瘦小的身子重重摔在泥地上。她甚至顧不上疼，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就跑。

“滾遠點！晦氣東西！“婦女朝她背影啐了一口，油膩的手指順勢從我手里奪過烙餅，大口撕咬起來。面渣沾在她嘴角的痦子上，“老刀頭就說這瘟神會來討食，果然！阿離姑娘，你可千萬別可憐她，誰沾上她誰倒霉！她是山神娘娘的棄童！“

餅屑從她牙縫里噴出來，我下意識往后仰了仰。

“她怎么就被棄了“我掰扯下一塊餅，送進她流水線般遞進嘴里的手。

“你看她那對招子沒？“婦女突然壓低聲音，油乎乎的手抓住我手腕往屋里拽。毫不介外地端起炕桌上的粥碗“咕咚“灌了一口，米湯順著下巴流進衣領，“咱們村的守童都是天生的瞎子，偏她生下來是個半瞎子。“

她突然把臉湊近，我聞到一股酸腐的口氣和發酵的汗臭味：“五歲那年，她在祠堂撞見山神娘娘顯靈——聽說是從供桌底下爬出來的。這小賤種當場尖叫，把娘娘惹惱了......“粗糙的手指突然掐住我眼皮往上一掀，“山神娘娘最恨被人看見真容！“

我疼得倒吸冷氣，她卻自顧自繼續說：“當晚全村人的眼珠子都開始流血，要不是那晚有新守童降生，咱全村人的眼珠子都得掛樹上！“她抹了把嘴，喉結滾動著咽下最后一口餅，“她爹媽被吊死在祭壇后的銀杏樹上，腸子流了一地。至于這小賤種——“

院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婦女的瞳孔驟然收縮。我們同時轉頭看向窗外——那個瘦小的身影正蜷縮在井臺邊，灰蒙蒙的眼睛透過窗欞直勾勾盯著我們，手里捧著半個發霉的土豆。

“你看，“婦女的嗓音突然變得輕柔詭異，“山神娘娘要她活著受罪呢。“

她肥短的手指劃過自己完好無損的眼皮，我突然意識到——全村只有這個“棄童“，還長著一雙能看見真相的眼睛。

“哎喲~哈哈哈，我把你的餅都吃光啦！“婦人油膩的手指在空碗里劃拉出刺耳的聲響，嘴角掛著亮晶晶的口水，“中午來我家吃飯吧？我男人今早進山打獵去了，山神娘娘托夢說準能打到野豬——“她突然壓低聲音，沾著餅渣的嘴唇幾乎貼到我耳邊，“夠吃大半個月呢......“

我強忍著胃里的翻涌，起身倒了碗水推到她面前：“是去青麟山打獵嗎？聽說那里住著個捉妖的世家，好像姓...藍？“

“啪嗒“一聲，婦人手里的碗掉在桌上。她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橫肉僵住了，只有嘴角還機械地保持著夸張的弧度：“青、青麟山上哪有人家啊......“她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半山腰往上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霧，除了山神娘娘......“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提高音量：“對了！今晚我家肯定有肉！老刀頭家這破餅子噎死個人，他家那個傻兒子還——“

“香春兒！“刀老太婆的聲音像刀一樣劈進屋里。香春肥胖的身軀猛地一顫，差點從炕上滾下來。我清楚地看見她后頸滲出一片冷汗。

刀老太婆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枯瘦的身影在地上投出一道細長的陰影。她的棍子每敲一下地面，香春的肩膀就縮緊一分：“我是讓你來趕人的，不是讓你來拐人的！“

香春慌亂地站起身，油膩的手在圍裙上反復擦拭，指節都搓紅了。她低著頭快步往外走，卻在經過老太婆身邊時，我分明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怨毒。

等香春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刀老太婆換上一副慈祥的表情。她拎著菜籃子慢悠悠地晃過來，端起我剛倒的茶水一飲而盡：“這天兒熱起來了，地里的收成也能好些......“她抹了把嘴，指甲縫里嵌著新的泥土，“咱家犯了忌諱，吃不上魚肉，阿離別嫌棄啊。“

“怎么會呢，“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能吃飽就行。阿奶能不能多烙幾張餅？我想帶著路上吃。“

“你要走？“刀老太婆的手突然攥緊籃子，指節發白。她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聲音突然變得急促：“過兩天再走吧！老頭子說林子里霧氣重，等散了再......“她的目光死死黏在我臉上，那種眼神讓我想起餓了三天的野狗看見肉骨頭的模樣。

我后背一陣發涼，連忙點頭：“好，那就再住兩天。“

刀老太婆這才露出笑容，拎著籃子往廚房走去。

我啃著黃瓜，裝作漫不經心地踱出老刀家的院子，陽光刺眼得讓人發暈。村子比想象中熱鬧——至少表面上如此。

狹窄的土路兩旁支著幾個簡陋的攤位，竹竿撐起的油布棚下，幾個老人蹲坐著，面前擺著曬干的草藥、腌菜和粗糙的陶罐。空氣中飄著一股酸腐的霉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

一個老婦人坐在矮凳上，手里搓著麻繩，灰白的頭發用紅繩胡亂扎著。她抬頭看我，眼白泛黃，眼珠卻黑得發亮，嘴角慢慢扯出一個笑，露出幾顆發黑的牙齒。

“姑娘，買點山貨嗎？“她嗓音沙啞，像砂紙摩擦。

我搖搖頭，假裝對攤位上的東西感興趣。那些菌子顏色艷麗得可疑，紅得像是浸了血，曬干的獸皮邊緣還殘留著暗褐色的痕跡。角落里，一把軍刀突兀地躺在粗麻布上——刀鞘磨損嚴重，但刀柄上刻著的編號“E-742“清晰可見，刀刃處有一道暗紅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

這不是山里的東西。

“這個……“我伸手想拿，突然竄出個干瘦的老頭按住刀柄，枯瘦的手指像鷹爪般扣緊，他瞇縫著眼打量我，黃褐色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里緩慢轉動。

姑娘喜歡這個？“他嗓音沙啞，手指在刀鞘上摩挲，“前些日子有個外鄉人落下的……“

我身體一陣，觸電式地收回手，后背莫名發涼。感覺這老頭說的外鄉人應該就是之前帳篷里的人，可時間對不上啊？！

我沒接話，余光卻瞥見幾個村民在不遠處交頭接耳。他們假裝在整理貨物，眼神卻時不時往我這邊瞟，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像是看著一只誤入陷阱的獵物。

不遠處，幾個孩童在追逐嬉鬧，笑聲尖銳刺耳。他們穿著褪色的粗布衣，皮膚黝黑，腳上沾滿泥巴，卻跑得飛快，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野物。其中一個男孩突然停下，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慢慢咧開，露出兩排過于整齊的牙齒。

“姐姐，要玩嗎？“他歪著頭，手里攥著一個藤球，球面上沾著泥，隱約能看到幾道抓痕。

我勉強笑笑，搖頭走開。

轉過一個拐角，巷子突然變得幽深。兩側的土墻高聳，墻縫里爬滿青苔，濕漉漉的，像是某種活物的皮膚。巷子盡頭，一個瘦小的身影蹲在墻角，懷里抱著什么東西。

是那個“棄童“女孩。

她灰蒙蒙的眼睛沒有焦距，卻像是感知到我的存在，慢慢抬起頭。她的嘴唇干裂，懷里抱著的粗布包裹滲出暗紅色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泥地上，洇開成小小的血洼。

“姐姐，你的貓……“她聲音細如蚊蚋，“在后山的祠堂……快跑……“

話音未落，巷口突然傳來香春尖銳的嗓音：“死丫頭！又偷祭品！“

女孩渾身一顫，抱著包裹飛快地鉆進巷子深處，像一只受驚的野兔，轉眼消失不見。

香春氣喘吁吁地追過來，肥胖的身軀堵在巷口，臉上泛著油光。她瞪著我，嘴角抽了抽：“阿離，別理那瘟神，晦氣！“

我沒說話，心中沉如墜石，目光落在她腳邊——泥地上，幾滴暗紅色的液體蜿蜒成線，指向村子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