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天氣變化莫測,劉玄策抬眼望去,夜空陰云密布,不見星月。
他正欲指揮舵工提前轉向躲避風暴,突然發覺偌大的海船之上空無一人。
劉玄策正疑惑,霎時間電閃雷鳴,一道巨雷劈下,竟將大船攔腰斬斷。
他頓時掉入海中,手腳不聽使喚,身體直直向海底墜去。
來自多年以前的窒息感瞬間涌出,纏繞在劉玄策的心頭,仿佛鬼魘一般將他縛住。
饒是以他練氣巔峰的修為,也使不出分毫氣力。
朦朧中,劉玄策瞧見一個女人正拼命朝他游來,緋色裙裾綻成血曇,竭盡全力伸手,想要抓住他。
劉玄策瞪圓了雙眼,瞳中映出女人頸間月牙形胎記。
“阿姐!阿姐!”
他驚坐起來,才曉得是噩夢,汗水浸濕了衣衫。
“小王爺——”家丁被他的夢囈驚醒,在窗外呼喚一聲,便自知失言,急忙改口,“玄策大人,發生何事了?”
聞聲,劉玄策斂起情緒,臉上重歸平靜。
“無礙。”
他靜靜倚在床邊,思緒卻是萬千。
“小王爺”,好陌生的稱呼,多少年再未聽聞?
八歲那年,劉玄策落入嶺南劉府的庭中水潭,險些溺死。
身懷六甲的母親姜夫人,因心系玄策安危,竟動了胎氣,救治不及,一尸兩命。
姜夫人剛剛離世,姜家便突遭蠻苗劫掠,死傷無數,元氣大傷。
一切竟如此巧合。
自此,支持玄策一脈的族老便默不作聲。
靈堂白幡下,劉家歡騰一片。
“姬妾受王爺恩寵,乃災禍也!”
“如今遇此罹難,當真大快人心!”
“倘若姜夫人不死,讓玄策成長起來,恐怕是庶子奪嫡!”
年幼的玄策不明白,為何再也見不到母親,連向來疼愛自己的父親也消失不見。
“是因為我掉進水潭嗎?”
小玄策委屈,“可我是被玄煬哥哥推下去的呀!”
無人在意。
身邊口口聲聲“小王爺”的下人消失不見。
“父親并非不親近你,他是在保護你。”
只余胞姐劉綾羅,默默抱緊幼小的玄策。
“阿弟,入了練氣,萬萬不能再尋筑基法門。”
“你走仙路,族老會忌憚,嫡系會……趕盡殺絕。”
長姐如母,姐弟二人相依為命。
劉綾羅帶著玄策離開嶺南劉家,搬到南海邊住下。
見到大海,玄策懼怕極了。
每每見到水,他總會回想起落入水潭的窒息感。
大海一望無際,這種感覺更甚。
可阿姐卻逼著他入海泅水,登船遠航。
玄策不愿去,任憑阿姐打罵,梗著腦袋置之不理。
見玄策叛逆,綾羅掩面哭泣起來。
玄策這才慌張,不住為阿姐擦拭眼淚。
阿姐板著臉的模樣像父親,他不怵。
可阿姐哭泣的樣子似母親,他心疼。
“仙師說過,海上有仙人畏懼之物,出海之人皆不能筑基,”綾羅抹著眼淚訓誡玄策,“只有出海,絕了仙路,才有活路。”
“阿弟,海域是你唯一的機會。”
三十年來,劉玄策在南海勵精圖治,造商船,開海運,成了一方雄主。
數十次出海,遠赴東隅,與越國互通貿易,獲利無窮。
劉玄策仁德之名遠揚,南海諸民只知劉玄策,不知嶺南劉家。
玄煬一脈不悅,可拿了出海利潤的大頭,也無話可說。
族老們更不忌憚,畢竟海上靈氣稀薄,船上更是顛簸,根本無法修煉。
況且出海之人皆不能筑基,劉玄策修煉三十余載,也只是個練氣巔峰。
再者,劉綾羅還拿捏在嶺南劉氏宗族手中。
劉綾羅不愿嫁人,劉家便遂了她的仙愿,將她送入了仙宗瑤光門。
雖說人在仙宗,仙師無私,傾囊相授,可也身不由己,形同軟禁。
更何況,幼子劉明毅尚在嶺南,平日里與族中子弟一同讀書修煉。
這些年,對于宗族,劉玄策不敢有反抗之心,更生不起逃離之意。
他不敢想,若野心被玄煬一脈發覺,阿姐和幼子會落得如何下場。
正思忖著,突然房間之內鈴聲乍起,劉玄策頓時神色一凜。
女兒向來足不出戶,鈴聲是她與自己唯一的聯絡方式。
可劉綺羅從未麻煩過自己,莫不是出了事情?
劉玄策隨手扯了件外衣便飛奔出門,引得巡夜水手紛紛側目。
船主向來沉穩,行事鮮有這般急促,該不會發生了什么變故?
不過,他趕往的艙室確實神秘,連劉氏的家丁都不曾進入過。
一路上,劉玄策暗自后悔。
自古出海便不可帶女人,怕的就是數月航行,船上這幫遠離陸地的精壯漢子,精力無處發泄。
因此即便是船上無事可做,總管也要喝令水手做一些諸如擦拭甲板此類的無用功,片刻不能閑歇下來。
倘若讓船員們知曉船上有女人,難免會因此爭風吃醋,斗毆內訌,甚至行不軌之事。
只是女兒聰慧無比,又精于算術,能作為自家財附,清算貨物與交易,防止下人貪墨。
拗不過劉綺羅的一再央求,劉玄策還是偷偷將她帶上了海。
對于樣貌與性格都極似阿姐的女兒,他實在是寵愛。
兒子們都被他扔在其余海船之上,獨留這顆掌上明珠陪伴在身邊。
來到女兒門前,劉玄策心中暗暗發狠。
若是有哪個不長眼的,膽敢染指自己女兒,非剁碎了他,扔進海里喂魚不可!
幾乎是撲撞著頂開了門,劉玄策只見到房間內坐得端正的女兒,并無外人。
他悄悄松了口氣。
“發生何事了?”劉玄策聲音溫柔。
劉綺羅從胸前摘下那枚袖珍羅盤遞給了父親。
羅盤本就精美,此時金玉包裹的外殼之上,更籠罩著一層妖冶的光澤。
“爹爹,這枚羅盤突然無厘頭亂轉,好生詭異啊!”劉綺羅面露擔憂之色,“女兒心慌得厲害。”
劉玄策接過羅盤,一入手只覺得有些發燙,天池中的磁針毫無章法地飛轉,連帶著金玉盤體一并顫動,幾欲撞破琉璃跳脫出來。
瞧見綺羅有些驚怕,他定了定心神,溫聲安慰。
“應該并無大礙。女兒莫怕,爹爹去問問香公。”
香公名叫諸葛堇明,乃是船上負責香火燈灼之人,掌管著朝夕之禮拜。
諸葛堇明本是中原諸葛家族之人,然而中原十年一動亂,二十年前,犬戎與苗蠻紛爭,筑基修士打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
諸葛家族受了侵襲,為得安寢之地,諸葛堇明攜氓南逃,直至南海。
劉玄策心懷仁德,對眾人善意收留。
自此,諸葛堇明在南海安身立命,為劉玄策建言獻策。
諸葛堇明亦未寢,相與步入主艙中堂。
“玄策兄,這羅盤從何處所得,又在何處存留?”
“前些時日,船隊經過秘羅島,我于集市之中尋得這枚羅盤。”
“羅盤雖并非靈器,但我見其精巧別致,便購下贈予小女,佩戴于小女身上,直至今日。”
在諸葛堇明面前,劉玄策毫不避諱談及女兒在船上。
“秘羅島?”諸葛堇明若有所思。
仔細研究羅盤片刻,他又問道,“船上其他的羅盤可還正常?”
“伙長的羅盤并無異常,我的羅盤亦是如此。”
沉默良久,諸葛堇明開口。
“羅盤于海上有異,只怕……厄難臨近。”
劉玄策不解。
“如今遠離深海,明日便可靠岸,何來厄難?”
“莫不是越國出了事故?”
話音剛落,羅盤突兀間停止轉動,只留磁針上下輕顫,仿佛頷首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