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的聲音不大，卻句句聲震如雷。

眾人聽著“中死簽者，自上山去”這八個大字，一時間只覺雙耳發聵。

以至于這話落下許久，卻還猶有不少人，未回過神。

“嘶···”

“還是躲不過去了么？”

梁元看著陳四站在假山上高談闊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軍令如山，莫敢不從。

既然陳都頭放出這般話來，那身為鄉兵的眾人，便不得違抗軍令。

整隊，排列，挨個上前抽簽。

不出片刻的工夫，便輪到了梁元。

竹簽裝在形似圓筒的木甌之中，攏共五六十支簽子。

其中半數為紅漆點染的死簽，另一半則是白蠟打抹的生簽。

此前，已有不少人抽中了死簽。

這些人無一例外，皆是低著頭，皺著臉，盯著自個兒手中的死簽，呆愣愣得如喪考妣。

上山獵虎，不過才多賺六十文錢，犯不著為了這點銀子，而白白送命。

當然，也有膽子大的，但此刻已然成了一具具擺在院中的尸體。

似乎是見士氣低迷，那陳四又高聲慫恿了幾句：“弟兄們，知縣大人也知曉此番獵虎不易，故而號集了莊上的大戶鄉紳，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但凡是上山參與獵虎之人，下山便賞十兩銀錠，若真叫人遭了不測，事后也有大把的銀子撫恤。”

一些人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尤其是在聽到有大把的銀子撫恤之后，那咕嚕嚕直轉悠的眼珠子里，更是止不住放出賊瞇瞇的光亮。

陳四眼尖，明明瞧見了那些人的心思，卻全然睜一眼閉一眼。

他只顧著思量口中的措辭，打算繼續用話術煽動人心。

“各位兄弟，陳某不才，雖無法堪負大任，卻也有一把子入了火候的內勁。

若是諸位與我同去，我陳某人定會使出渾身解數，護全了諸位兄弟。”

“是啊！‘先拳后腿次擒拿，兵器內家武合一’，都頭的拳法已臻至大成，一拳之下，屋破墻傾。那身內勁更是隔山打牛，爐火純青，咱們若是圍著都頭上山，自當不必虞心！”

“沒錯！先前上山之所以死傷數人，不是那幫兔崽子們急功近利，就是被嚇破了慫膽，亂了陣型，這可怪不得都頭指揮不力！”

“......”

人聲嚷擾著，漸漸又有了士氣。

陳四滿意的點了點頭。

而梁元也趁著對方說話的空當，從木甌中抽出了一支簽子。

那簽子食指長細，看起來像支不大長的筷子，尾部染著有些褪色的漆。

梁元的手指，剛好握住簽子的尾部。

隨著指尖的一點點挪動，那簽子上染著的漆色，也漸漸映入了眼中。

朱砂點綴，紅漆涂抹。

竟是支如血一般刺目的紅簽！

“沒想到，竟中了死簽......”

梁元苦笑著，心中五味雜陳。

正所謂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自打婉拒了陳大成的邀約后，已有四日。

期間沒有倭寇，沒有大蟲，也沒有債主上門追債。

簡簡單單，安安穩穩的四日。

可這份安寧，卻也僅有四日而已！

“嗐，走一步看一步罷。”

梁元唉了一聲，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走到墻根處，而在他之后抽簽的鄉兵，是與其較為相熟的老木叔。

老木叔抽完簽子，臉上的神色便登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萎靡了下去。

“老木叔，你皺著臉，莫非是....？”

梁元看著老木叔的神情，不由多嘴問了一句。

他不問還好。

一問，那老木叔便忍不住雙腿發軟，打起了擺子。

梁元沒再問了。

他不用想也知道，老木叔這是抽中了死簽。

唉，要是沒害這虎患那該多好。

自己照舊每日按時點卯，老木叔也能掐著手指，過一日算一日。

可這份廉價的安穩，卻在纂著“死”字的紅簽面前，支離破碎了一地......

梁元搖了搖頭，沉沉嘆了口氣。

他正要說些什么，卻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見耳畔邊漸有腳步走近。

扭頭一看，原來是班頭陳大成。

“木叔，您抽中死簽了罷。”

陳大成心直口快，甫一臨近，便直奔主題。

老木叔耷拉著臉，看了對方一眼，然后有氣無力的吐了口氣：

“讓班頭笑話了，俺這雙腿，只是打會兒顫，不出片刻便能消停。”

陳大成板著臉，沒說什么。

只是沉默著伸出右手，一把奪過老木叔攥在手心里的簽子。

然后在老木叔錯愕的目光中，將自己的白簽，又塞進了對方的手心。

“班頭，你這是....？”

老木叔愣怔了一下，不解的看向男人。

“木叔，你還有三日，便休致了罷。”

陳大成笑了笑，沒再繼續說話。

可老木叔卻是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他嗆著聲，臉上顯出幾分焦急：“不成啊，班頭，這哪能讓你與我換簽......”

“換便換了，哪有那么多的矯情。”

陳大成板著個臉，將對方伸來的手掌，一把推了回去。

又許是怕對方再來推辭，當即便提著腳步，往一旁飛快邁去。

梁元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眨了眨眼，沉默無言。

他清楚陳大成這是什么意思。

這個有些木訥又有些犟的男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先前害死手下兄弟的冒失，引咎謝罪。

可梁元卻是不太贊同這種做法。

雖說這與他心目中快意恩仇的江湖風氣，略有半分相似。

可便是這半分相似，他如今都不愿去拱手相迎。

亂世之中，發育才是硬道理。

胡亂出頭，只是害了親朋，害了自己。

可一想到自己也抽中了死簽，梁元便登時只覺有些泄氣。

他睜著個眼，盯著攥在手里的紅簽，一時竟也有些怔怔出神。

倒不是怕了。

卻也是怕了......

這種矛盾的心理很怪，一直在他耳邊作祟，以至于一向謹慎的梁元，竟完全沒發現身旁有人靠近。

“梁兄弟，你、你也抽到了死簽？”

“嗯。”

梁元點點頭，不由自主的“嗯”了一聲，直到詫異得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他才后知后覺，向身側看去。

卻見老木叔苦著眉毛，皺巴著臉，站在一旁，遲遲未再言語。

他盯著梁元手中的簽子，沉默許久，最終像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某種決心，用顫抖著的聲音，鼓足了勇氣。

“梁兄弟.....你與我換個死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