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內。

一個小宦官提著一盞羊皮角燈，在前方無聲地飄行。

張星落緊緊地跟在后面，快速思索。

三天來，他將自己關在院中，一遍遍地推演，一遍遍地預設，將自己調整到了最佳的狀態。

前方的小宦官忽然停下腳步，在一扇無比巨大的殿門前側過身，面無表情的說道，“安漢公就在里面等你。自己進去。”

說完，便如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退入了黑暗中。

張星落，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

然后，伸出雙手，用盡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歷史大門。

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發出刺耳的聲音。

一道光，從門縫中泄出。

眼前，數百根足以十人合抱的巨柱，如通天巨木般支撐著穹頂。上面雕刻著繁復的云紋與龍章。

地面光潔如鏡，能清晰地倒映出穹頂的輪廓。

讓人分不清是腳踏實地，還是懸于虛空。

宏偉到讓人窒息。

這是！

宣室殿。

是漢家天子與群臣議事的最高殿堂。

此刻，卻是空無一人。

整個大殿沒有點燃一根蠟燭。

唯一的光源，來自大殿最高處的御座旁，那幾盞巨大的青銅長信宮燈。

昏黃的光暈，將御座周圍一小片地方照亮，而將大殿的其余部分，都留給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在那光與影的交界處，一道身影靜靜地坐在那至高無上的御座之上。

他穿著一身玄色的常服，身形高大。

僅僅是坐在那里，就是威嚴。

王莽！

張星落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從未想過，所謂的單獨召見，會是在這樣一種場景下進行。

張星落穩住心神，按照禮儀，一步步向前，在距離御座約三十步的地方停下，躬身，行了個大禮。

“南陽郡督農勸學從事，張星落，拜見，安漢公。”。

御座上的王莽，沉默了許久。

那道深邃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張星落的背上。

就在張星落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凝固時，一個溫和卻又帶著奇特穿透力的聲音，從高處緩緩傳來。

“你……抬起頭來。”

張星落依言，緩緩直起身，抬起了頭。

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這位權傾天下的安漢公。

也是第一次，看見了。

書中的古人！

面容清癯，長須微拂，眼神。

平靜如深不見底的古井。

“你的《南陽策》，老夫看了。”

王莽緩緩道。

“臣……惶恐，些許淺見，污了安漢公的眼。”張星落垂下眼簾，姿態謙卑。

“不！不要妄自菲薄！”

王莽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欣賞，“對老夫而言，這不是淺見，而是高論。尤其是你所言以工代賑，藏富于民，而非藏于府庫，以及興辦學堂，非為教化，實為開啟民智，使其自知為國之基石。就此二論，老夫覺得可以為新政的綱領。”

張星落的臉上露出了受寵若驚到無以復加的模樣，顫抖道，“安漢公謬贊！臣……臣不過是拾人牙慧，將《管子》與《商君書》中的些許道理，結合南陽實情，胡亂拼湊罷了。若無安漢公推行新政的大勢，臣之言，不過是癡人說夢，空談誤國！”

王莽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微微頷首。

“不驕不躁，很好。”

話鋒一轉，欣賞的暖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沉重。

“但是，再好的綱領，若無一把快刀為其披荊斬棘，終究也只是一紙空文。”

王莽的聲音低沉，“朝中諸公，多是循規蹈矩之輩。讓他們守成尚可，讓他們開創，卻比登天還難。更何況，有些人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竟……竟有此事？”

張星落義憤填膺道，“……安漢公為國操勞，嘔心瀝血，竟還有人敢阻撓新政，此等行徑，與國賊何異！”

王莽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愛卿此言差矣，國賊嘛，倒也算不上。不過是一群守著自家田地、盯著自家糧倉的蠹蟲罷了。”

他淡淡地說道，“尚方署，你可知曉？”

“臣略有耳聞，尚方署乃是為皇家督造器物之所，能工巧匠云集之地。”

“能工巧匠云集？”

王莽冷笑一聲，“如今，那里是貪官污吏云集，國之蛀蟲滿地。老夫撥給他們的款項，十成里有七成不知所蹤。讓他們造些精巧器物都能敷衍，更別談別的了。甚至讓他們試制你《南陽策》中提及的新式農具，竟數月毫無進展，只會叫苦不迭，推諉扯皮。”

他身體微微前傾，如山的壓力再次襲來。

“所以……老夫，需要一把刀，一把沒有被舊規矩磨鈍、沒有被世家關系網纏住的刀，去將尚方署這塊爛肉，給老夫活生生地剜下來。”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了張星落。

“張星落，你，可愿做老夫手中這把刀？”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張星落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這不是一個選擇題，而是，一個命令。

張星落深吸一口氣，再次躬身。

這一次，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承蒙安漢公信賴，臣雖才疏學淺，年幼無知，但……”

他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一團火焰，“為大漢掃清蠹蟲，為新政開辟道路，張星落，萬死不辭！”

“好，你很好！”

王莽贊許地點了點頭，“小小年紀，便能有如此見地，想來是讀了不少書。老夫很好奇，你之所學，師從何人？”

張星落恭敬的回答道，“回安漢公，星落并無名師。不過是收羅了些竹簡，看的雜了，偶有所得罷了。”

“哦？看的雜？”

王莽的興趣似乎更濃了，“那你且說說，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循環往復，其根源何在？是所謂的天命輪轉，還是人力所為？”

這個問題，問的極為巧妙。

一個標準的漢代儒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天命。

但是王莽想聽的，絕不是這個標準答案。

張星落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組織語言。

“回安漢公，臣愚見，天命與人力，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缺一不可。”

“《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此為天道，亦是天命。但如何變，如何通，卻系于人力。”

“哦？”

王莽示意繼續。

“譬如前朝，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豪強坐大，百姓流離。民無恒產則無恒心，國之根基動搖，此乃窮也。此時，若有英雄豪杰，順天應人，行改革之道，重分田畝，使耕者有其田，則人心思定，國祚可續，此為變與通。”

“若當權者墨守成規，坐視不理，則流民四起，天下大亂，王朝更迭，亦是變與通。天命給出了變的趨勢，但選擇哪條路，卻是人力所為。”

張星落巧妙地將生產關系，土地問題這些核心，都包裝在了《易經》和歷史興衰的殼子里。

滴水不漏。

王莽沉默了。

這番話，超出了他的預估。

片刻后。

王莽再次開口問道，“說得好。那老夫再問你，若要政令通達，開啟民智，僅靠律法與強權，是否足夠？”

“回安漢公，律法與強權，乃是讓民不敢為非作歹，是術。而開啟民智，乃是讓民不愿為非作歹，是道。術可立竿見影，卻無法長久；道則潤物無聲，可傳之百代。”

張星落答得越發沉穩，“欲開民智，必先使其倉廩實，知禮節；而后興教育，使其明事理。前者是生存之基，后者是思想之本。二者并行，民智方可大開。”

這是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的底層邏輯，此刻被完美地嫁接到了管仲“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的理論之上。

毫無破綻。

這一次，王莽沉默的時間更長了。

他看著下方的張星落，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欣賞，有驚奇，有審視，還有一絲……

不易察覺的探究。

張星落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大殿中的氣氛，似乎在這一刻緩和了下來。

王莽靠回到御座上，語氣恢復了最初的溫和，“好了，今日就到這里吧。”

“你的官職，仍在南陽。吏部那邊，不會有任何新的任命文書。”

張星落心中一動，靜待下文。

王莽從御座旁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玄鐵鑄就的令牌，上面用古篆刻著兩個字：“如晤”。

“尚方署之事，老夫需要你去做。但不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而是，以老夫私人特使的身份。”

王莽將令牌緩緩推向桌案邊緣，“從今日起，你被借調入京。吏部不會有你的檔案，太學不會有你的名冊。你明面上的身份，依然是那個南陽來的，等待天子召見的年輕人。”

“而這塊鐵牌。”

王莽的指尖在令牌上輕輕一點，發出清脆的聲響，“就是你的任命文書。持此牌，你可隨意出入尚方署，可查閱卷宗，可問詢官吏。見此牌，如見老夫親臨。”

“老夫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把尚方署的爛賬翻個底朝天。做好了，這長安城，有你真正的立足之地。做不好……”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言的寒意，足以讓整個宣室殿的溫度都下降好幾分。

“你，可持此信物，去辦你的差事了。”

張星落如蒙大赦，再次深深一拜。

“去吧。”

王莽揮了揮手，似乎有些疲憊。

張星落恭敬地行禮，然后，轉身，準備離去。

就在他轉身邁出第一步的瞬間。

王莽那看似隨意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身后響起，“對了，張星落。”

張星落的腳步猛地一頓，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間根根倒豎。

“你今日所言，讓老夫想起一句話，覺得頗為應景。”

王莽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轟！

這一句話，如一道驚雷，在張星落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來……來了！

這才是真正的絕殺！

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密語！

張星落甚至能感覺到，御座之上的那道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銳利，正在觀察著他每一個最細微的反應。

接話？

或是流露出“我懂了”的神情？

那就等于承認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根據老劉的黑暗森林法則的話……

暴露身份，就是死路一條。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張星落的后背，冷汗已經如同小溪般淌下。

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轉過身來。

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句話的字面意思，然后，眼中流露出對上位者智慧的由衷欽佩。

張星落對著御座，再次躬身一拜，聲音里充滿了求知若渴的真誠。

“安漢公圣明！”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言，當真是氣魄萬千，意境高遠！星落愚鈍，敢問安漢公，此句可是出自上古哪位圣賢的典籍？待臣回去之后，定要將此書尋來，日夜拜讀，體會其中深意！”

他將這個致命的問話，用一種無比崇敬的方式，原封不動地，又拋回給了御座上的王莽。

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張星落始終保持著躬身的姿勢。

不知道過了多久。

終于，御座上傳來的一聲輕嘆。

那聲嘆息里，沒有憤怒，沒有殺意。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

被全世界拋棄的的孤獨。

“……非是出自典籍。”

王莽仿佛瞬間老了十歲，“這乃是老夫偶有所感，隨意之言罷了。你，退下吧。”

“是。”

張星落再次行禮。

然后，轉身離去。

這一次，身后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那道孤獨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殿門之外。

當厚重的殿門在身后緩緩合上，將那片象征著權力與孤獨的黑暗徹底隔絕時。

張星落才雙腿發軟的靠在冰冷的門板上。

他仰起頭，看著夜空中那輪明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一股劫后余生的快意和荒謬感，頓時涌上心頭。

張星落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吐槽了一句。

“老哥，都什么年代了，還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種老梗啊？”

“太土了……”

“現在我們那旮瘩，流行的都是。”

“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