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被從外部關上,隨后傳來門栓落下的沉重聲響。
張星落站在院中,環顧四周。
這是一處極為僻靜的獨立小院,青磚鋪地,幾間廂房收拾得一塵不染。
院子當這個,一棵不知年歲的老槐樹占據了半壁庭院,
“這地方不錯。”
華清棠輕聲說道。
張星落點點頭。
這尚方署,就是桓譚為他選好的“繭”。
在三日后的面圣之前,必須在這里,徹底隔絕內外。
第一天,波瀾不驚的過了。
張星落嚴格遵守著九字真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上午在院中跟著吳大壯演練拳腳,活絡筋骨。
下午則坐在槐樹下,閱讀鄭令派人送來的一些關于冶煉和器物制造的竹簡。
華清棠則將這個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條。
先是用帶來的香料熏了房間,然后將送來的食材烹制出清淡可口的飯菜。
甚至還尋了些花籽,在院角的小塊空地上翻起了土。
她的從容與鎮定,如同一劑良藥,讓張星落緊繃的心弦,稍稍得以放松。
第二天下午,張星落依舊在院中練拳。
一套拳打完,他收勢而立,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的尚方署小吏端著一盆新燒好的木炭,低著頭快步走了進來。
約莫十七八歲,面容尚帶幾分青澀。
正是之前為他們引路的學徒,名叫趙康。
他將木炭放在廊下,趁著華清棠在屋內添水的間隙,迅速地靠了過來。
“張從事……”
他壓低了聲音,近乎耳語,“我家主人,對您的《南陽策》極為拜服,視您為天下蒼生之希望!特命小的來問一聲,若有機會,可否……可否私下一敘,共商國事?”
國事?
張星落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縮,心中警鈴大作!
孫宦官的警告,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好快!
這才第二天,長安城里的魚鉤,就已經如此精準地遞到了嘴邊了?
張星落的反應快如閃電。
前一刻,還是個氣血充盈,目光銳利的練武之人。
后一刻,臉上所有的神采都被瞬間抽干了。
張星落抬起手,有些遲緩地揉了揉太陽穴,眉頭緊緊皺起,露出一副有些茫然的神情。
“這位……小哥?!?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姓張,從南陽來的不假,但只是奉了上頭的命令,來長安協助查驗一批貢品。一路舟車勞頓,頭疼得緊?!?
他擺了擺手,仿佛要驅散什么煩人的蒼蠅,語氣也變得有些不耐煩:“什么《南陽策》?什么國事?我就是一個南陽郡的粗人,舞刀弄槍還行,這些文縐縐的東西,聽不懂,也摻和不起。”
趙康顯然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番回答。
臉上的熱切瞬間凝固,眼中閃過錯愕。
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什么。
但看到張星落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又看了看遠處屋檐下站著的兩名面無表情的衛士,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是……是小的唐突了?!?
他有些不甘地躬了躬身,眼神復雜地看了張星落一眼,才端著空托盤,悻悻離去。
張星落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臉上的茫然瞬間褪去。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張星落轉身回到屋內,臉色凝重。
華清棠早已將煮好的茶湯擺在桌上,裊裊的白氣模糊了容顏。
她沒有問“剛才發生了什么”,而是將一杯茶推到張星落面前,輕聲說道:“你的心亂了。”
張星落端起茶杯,一口飲盡,“你都看見了?!?
“看見了?!?
華清棠點頭,又為他舀滿一杯,“看來,這長安城里,想見你的人,比想殺你的人還要著急?!?
她的語氣很平淡,卻一語道破了本質。
張星落用手指蘸著茶水,在光滑的木桌上畫了一個圈:“這是長安。這里有三股暗流,都想讓我死。”
一邊說,一邊在圈外畫出三條扭曲的線。
“第一個是宗室劉氏。他們視我為刨祖墳的賊寇,我的《南陽策》,動搖的是他們賴以維生的田產和宗族影響力?!?
“第二是那幫保守派的儒臣。以太師孔光、光祿勛丞楊秉為首。他們視我為破壞周禮古制的異端,認為新政是離經叛道之舉。”
“最后就是天下豪強了。他們是看不見的敵人,卻是無處不在。清查田畝,就是從他們身上一刀一刀的割肉。南陽的陳氏只不過是其中最蠢的一個,所以被我們輕而易舉的干掉。但是在長安城內外,不知有多少更聰明的陳氏,在等著看我的笑話呢?!?
他看著桌上的水漬,聲音變得低沉:“剛才那個趙康,自稱主人拜服我的策論,言辭懇切??稍绞侨绱?,就越是可疑。”
“現在就跳出來拉攏我的,那么動機無非就兩種:要么,是想將我當作投向安漢公的投名狀,借我來表功。要么,就是想將我綁上他們的戰車,把我當成一顆未來用來對付王莽的棋子。”
“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我都只是他們棋盤上的犧牲品。”
華清棠靜靜地聽著。
她的面前擺著一套雅致古樸的器具。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紅泥小火爐,爐火正旺,上面架著一個黑色的小陶釜。
釜中的水正咕嘟作響,冒著絲絲熱氣。
“你分析得都對,條理分明,無一疏漏。”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漆盒中舀出一撮碾碎的茶末,投入釜中,隨即又捻入幾粒鹽和一片姜。
“但這……只是站在敵人的角度去看局勢?!?
華清棠將煮好的茶湯,用一個長柄木勺小心地舀入兩只漆制耳杯中,推了一杯到張星落面前,“這讓我想起一件事。我曾經跟隨師父,去給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看診?!?
“那位小姐的病癥很奇怪。”
“她茶飯不思,日漸消瘦,家人遍請名醫,都束手無策,只當她是得了不治的‘厭食之癥’。”
她抬起眼眸,看著張星落,“所有人都把病因歸結于她的‘厭食’,想盡辦法讓她進食。可我師父最后卻發現,她根本沒病,只是……心病。”
“她心中藏著一個人,相思成疾,無法言說,便用這種傷害自己的法子,折磨自己,也希望用這種方式,換來意中人的一絲垂憐。她那看似致命的厭食癥,不過是她自導自演,用以掩蓋真正目的的偽裝罷了?!?
“所以,星落?!彼蛔忠痪涞卣f道,“有時候,我們眼睛看到的病癥,只是內里真正病因的一種偽裝罷了。”
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點了點桌上代表“拉攏”的水漬。
“現在,我們回來看看這名小吏的拉攏……這分是擺在明面上的厭食癥。所有人都看得見,都覺得危險,都想趕緊把它推開?!?
她頓了頓,然后聲音壓得極低,字字如雷:
“可這病癥背后,那真正的‘心病’,又是什么呢?”
“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這會不會……根本就是安漢公自己,派來的一場試探?”
張星落瞬間呆住了。
后背的衣衫在剎那間被冷汗浸濕。
華清棠見他已然領悟,便繼續深入分析道:“安漢公為何要破格宣你入京?因為你的《南陽策》是他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既然是刀,他就必須確保這把刀絕對鋒利,并且,只聽他一個人的號令。”
“他要用的,是一個能幫他披荊斬棘、重塑天下的酷吏、能臣,而不是一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政客。他最想看到的,就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只認他命令的孤臣!”
“所以?!?
華清棠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珠璣,“今天這個趙康,如果是三股暗流中任何一方派來的,你拒絕了,只是避開了一個陷阱??扇绻褪前矟h公派來試探你的第一道考題呢?”
“你今天的表現,恰恰是滿分?!?
張星落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如果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想下去的話……
“原來如此……”
張星落喃喃自語,“孫公公和桓公給我的九字真言。這不僅僅是保命之策,這本身……就是一道遞交給安漢公的投名狀!”
華清棠的嘴角,勾起一抹贊許的微笑:“正是如此。這九個字,不是讓你當一個任人宰割的縮頭烏龜,而是讓你主動變成一座他們所有人都看不透的深淵?!?
“他們越是希望你是個年少輕狂、急于拉幫結派的愣頭青,你就越要沉默,越要孤僻。你越是滴水不漏,他們就越是忌憚;而安漢公,就越覺得你沉穩、可靠、能堪大用?!?
張星落接過了話,繼續推理下去,“……所以,這是以退為進。從我踏入這尚方署開始,考校就已經開始了。也許這小院,就是安漢公設下的第一個考場??嫉?,就是我的心性,定力……還有忠誠。”
“那么,所謂的安全,其實是最大的不安全。因為考官,無處不在。”
華清棠微笑著看著他,輕輕點頭認可。
張星落深深的吸了口氣,“清棠。謝謝你。我本以為,這三日是獨自修行,現在看來,有你在此,勝過千軍萬馬?!?
“別夸我,我可什么都不懂?!?
華清棠莞爾一笑,眼波流轉,“我呢,只負責把茶煮好,路,終究還是要你自己走的。”
張星落忽然反應過來,奇道,“以前,為什么不見你給我說過這些?”
華清棠笑而不答。
第三日,黃昏。
院門外傳來了極有節奏的三下叩門聲。
不輕不重,不急不緩。
張星落與華清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張星落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打開了院門。
門口站著的是小安子。
他依舊是那副謙卑的模樣,但眼神卻比之前更加銳利。
“張從事,咱家奉孫公公之命,前來傳話?!?
小安子側身入內,目光在院中一掃,便落在了張星落身上,“明日卯時,陛下與安漢公,將于宣室殿召見?!?
宣室殿!
張星落心中一凜。
那是大漢天子接見臣僚,商議國家大事最重要的地方。
“屆時,自有宮中內侍前來引領,張從事只需跟隨,無需多言,更無需多看。”小安子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張星落耳中。
說完,他從身后另一名小宦官手中,接過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方正包裹,雙手遞上。
“這是孫公公特意為您備下的。明日面圣,切不可失了體統?!?
張星落接過包裹,入手微沉。
小安子交代完畢,卻并未立刻離去,而是給身后的小宦官一個眼色。
小宦官立刻后退幾步。
小安子上前一步,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傳達了最后一句話。
“臨來前,孫公公讓咱家轉告您一句桓公的話。”
“面圣時,只談實務,不談人心。功勞歸于上,責任擔于己。切記,切記?!?
功勞歸于上,責任擔于己。
短短十個字,不僅是面圣的準則,也是未來在長安官場立足的根本!
將所有功勞,都歸于提拔自己的安漢公王莽。
再將所有可能出現的困難與責任,都一力承擔。
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孤臣能臣該有的姿態!
“學生,謹記于心。”
張星落對著小安子,深深一揖。
這一拜,拜的是桓譚,也是孫宦官。
小安子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帶著人悄然退去。
院門再次被關上,只剩下了張星落與華清棠二人。
“這是……衣服?”
張星落順手打開了油布包裹,里面是一套嶄新的官服。
深色的衣料,用料考究,裁剪得體。
雖無繁復紋飾,卻透著一股屬于官場的肅穆威嚴。
“試一下吧,看看尺寸是否合適?!?
華清棠主動接過來,一件件打開,“若是大了,我也略懂些女紅?!?
在小藥娘的幫助下,張星落第一次正式的穿上了官服,走到屋內那面略顯模糊的銅鏡前。
鏡中的青年,面容沉靜,眼神堅定。
南陽的風霜已被洗去,鄉野的銳氣已被內斂。
取而代之的,是即將踏入權力中樞的凝重。
“挺好看的?!?
華清棠仔細的打量著他,眼中的神采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