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門后。

房間內燈火通明，陳設簡單卻無一不精。

正中央，宦官穿著一件寬松的暗色常服。

正坐在桌案后，慢條斯理地用絲帕擦拭著手中的一個瓷瓶。

房間里除了他，再無第三人。

“下官張星落，見過大人。”

張星落躬身行禮。

宦官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這才緩緩抬起眼皮，在張星落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坐吧。”

“謝公公。”

張星落依言在對面的客座上坐下，腰背挺得筆直，雙手置于膝上，一副聆聽教誨的模樣。

宦官將瓷瓶放好，又端起手邊的茶盞，自顧自地品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張從事，這一路辛苦了。”

“不敢，一路全賴公公與眾位軍爺護持，下官感激不盡。”張星落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

孫宦官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他放下茶盞，身體微微前傾，盯著張星落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張從事可知，咱家這一趟出京，是奉了兩個人的命。”

張星落心中一凜，“下官愚鈍。只知公公是奉陛下圣旨，前來南陽宣召。至于這第二個人……星落不敢妄自揣測。”

“好一個不敢妄自揣測。”

孫宦官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這第一個，自然是當今……陛下。你的那篇《南陽策》，陛下看了，龍心大悅，這才破格宣你入京，委以重任。”

“陛下天恩，星落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張星落立刻起身，作勢要拜。

“免了。”

孫宦官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這些場面話，你留到陛下面前再說。咱家想跟你說的，是這第二個人。”

“桓、譚、公。”

這三個字，如同一道驚雷。

轟然炸響！

恩師？

桓譚！

張星落的瞳孔瞬間猛烈收縮，盡管用盡了力氣去控制，但指尖還是顫抖了一下。

一個常年隨侍在皇帝左右，深居宮中的宦官。

怎會和自己那位以剛正不阿聞名的恩師扯上關系？

這太不合常理了！

張星落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種可能。

這是一個圈套！

是某個政敵，故意設下的一個局？

他們知道自己與桓譚的師生關系，便找來這個宦官，假借恩師之名，想要誘騙自己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

想到這里，張星落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

“公公說笑了。桓譚大人的確是學生的恩師，只是……恩師一生清正，怎會與公公……有所私囑？其中，是否有什么誤會？”

話雖然委婉，但懷疑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宦官看著他這副警惕萬分的模樣，非但沒有生氣，眼中反而閃過一絲贊許。

“咱家……知道你不信。”

宦官淡淡的說道，“桓譚公是何等人物？滿朝文武，誰人不知他剛正廉潔，視我等閹人為穢物。他會私下囑托咱家一個宦官，來照拂他的得意門生，這話說出去，莫說你，就連咱家自己都覺得是天方夜譚。”

“所以，也不指望只憑一句話就信了。”

說著，宦官緩緩從自己最貼身的衣襟內，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做工精致的楠木小盒。

他將木盒輕輕推到桌案中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張星落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個楠木小盒。

盒子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上面沒有任何標記。

他沒有立刻去拿。

只是抬起頭，迎上宦官的目光。

宦官的眼神平靜如古井，只有坦然，“張從事，請看吧。看完之后，你再決定。”

張星落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后伸出了手。

打開了盒蓋。

盒子里面，并非什么金銀珠寶或是密信印信。

而是一枚再普通不過的竹簡，被一條素色的絲帶系著。

他懷著滿腹的疑慮，解開絲帶，將竹簡緩緩展開。

竹簡之上，是用隸書寫就的一行字。

字跡風骨嶙峋，鐵畫銀鉤。

正是桓譚的筆跡！

“星落，見字如面。本官已為你備好三策，此乃其一，信孫公公，如信我。切記，長安非南陽，慎之！”

他的目光，繼續向下移動。

就在竹簡的最末端，落款“桓譚”二字的旁邊，用極細的朱砂筆，畫了一個小小的圖案。

那是一個……形如彎月的印記。

在看到這個印記的剎那，張星落高懸的心，終于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這是桓譚回京之前，與張星落定下的暗號。

而且。

這個印記，除了他和桓譚，絕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此時，所有懷疑都已經煙消云散。

張星落猛地站起身，將竹簡鄭重地捧在手中，對著宦官，行了一個九十度的深揖大禮。

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猶豫和試探，聲音中帶著一絲激動和哽咽：

“學生張星落，拜見公公！方才多有得罪，還望恕罪！不知……不知桓公他，有何指點？”

宦官坦然地受了他這一禮，臉上那層冰冷終于融化，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

“我姓孫，你叫我孫公便好。”

他將張星落扶起，道：“桓大人如此看重你，咱家自當盡心竭力。你能如此謹慎，很好很好。”

等到兩人坐回原位后，張星落拱手道，“還請孫公明示。”

孫宦官壓低了聲音，開始傳達。

“桓大人的意思，咱家為你轉述。首先，你要對長安的局勢，有個清醒的認知。”

“如今的朝堂，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涌。明面上，是大司馬安漢公一手遮天，大權獨攬，推行新政，意圖再造乾坤。但水面之下，至少有三股強大的勢力，在與大司馬對著干。”

孫宦官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是以平陽王劉敞、廣陽王劉嘉為首的宗室劉氏。他們視大司馬為篡漢之賊，視新政為刨根之舉，無時無刻不想著恢復劉氏天下。”

“其二，是以太師孔光、光祿勛丞楊秉等人為核心的保守派儒生和舊勛貴。他們雖然依附大司馬，但內心深處，卻對這種激進的改制心懷不滿，認為這有違周禮古制。他們陽奉陰違，隨時可能在背后捅刀子。”

“其三，也是最根深蒂固的一股勢力，便是遍布天下的地方豪強。你的《南陽策》，‘清查田畝，以工代賑’，這八個字，每一筆每一畫，都像是用刀子在割他們的肉！他們或許在朝中沒有人，但他們的財力、物力，足以讓任何政令都變成一紙空文。南陽陳氏，不過是其中最蠢的一個罷了。”

張星落聽得心驚肉跳。

他雖然對局勢有所預料，卻沒想到竟復雜險惡到了如此地步。

“桓公曾言，這篇《南陽策》，就像是一把火。”

孫宦官繼續道，“它既照亮了大司馬推行新政的道路，讓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但同時，也讓你自己，成為了那三股勢力眼中最刺眼的靶子。他們也許不敢公然反對大司馬，但絕對敢用一萬種方法，讓你這個新政的旗幟，在長安城里悄無聲息地消失。”

張星落的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所以，桓大人為你定下了入京后的第一條鐵律，也是保命之策，就三個詞：不結交，不赴宴，不議論！”

孫宦官的語氣變得異常嚴厲。

“任何宗室、大臣、名士私下邀，一概以初來乍到，身體不適為由推辭！任何酒宴、聚會，一概不許參加，以防不測！”

“還有，任何人與你談論朝政，尤其是非議大司馬的，你都只需回答學生愚鈍，不敢妄言！因為你的功勞太大，鋒芒也太盛。所以現在要做的，不是錦上添花，而是藏起鋒芒，做一個誰也抓不到把柄的隱形人！”

張星落重重地點頭。

將這九個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那……學生該如何面見陛下與大司馬？”

“這便是桓大人為你安排的第二步棋。”

孫宦官道，“明日一早，咱家會以天使護送，需全程看護為由，不經過任何外臣，直接將你引入宮城。但你不住鴻臚寺，也不住光祿勛，而是去尚方署。”

“尚方署？”

張星落一愣。

那是負責制造皇家御用器物的地方。

里面都是些工匠，與朝政毫無關聯。

“沒錯。”

孫宦官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尚方令是桓大人的故交，為人可靠。你將在那里，以協助查驗南陽貢品的名義，安安穩穩地住上三日。”

“而這三日，就是桓大人為你爭取到的黃金安全期。在此期間，他會親自安排人，去與你相見，面授機宜。”

“至于面圣……”

孫宦官補充道，“陛下已定下，三日之后，于宣室殿單獨召見你。到時候，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桓大人派去的人，自會告訴你。”

一番話說完，一條清晰而又安全的路徑，已然展現在張星落的面前。

從局勢分析，到保命鐵律，再到具體的落腳點和緩沖時間。

桓譚，竟為他考慮得如此周全細致！

這份恩情，重如泰山！

張星落再次起身，對著孫宦官，又是一次深揖。

“學生，謝桓公籌謀，謝孫公傳話！”

“咱家也只是奉命行事。”

孫宦官將他扶住，神情溫和了許多，“桓大人常說，這天下，病了。病根就在人心。想要治好這天下，需要猛藥，也需要能開出猛藥、并且敢用猛藥的良醫。他說，他從你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能。”

他頓了頓，聲音中多了一絲個人情感：“咱家雖身在宮中，是個殘缺之人，但也與桓大人一樣，盼的是天下能真正的太平，百姓能安居樂業。張從事，你就是那個能讓大司馬的新政，從紙上落到地上的關鍵人物。你的成敗，或許就關乎著這天下未來數十年的氣運。”

“日后在長安，咱家在明，你在暗。有什么不方便辦的事，或是有什么緊急的消息需要傳遞，可托人到宮門前，找一個叫小安子的內侍，只說一句話---南陽竹安便可。”

“南陽竹安？”

“對。”

孫宦官微微一笑，“咱家自會明白。不過切記，此法非萬不得已，不可輕用。”

張星落重重點頭：“學生明白！”

密談至此，已近尾聲。

所有關鍵信息，都已交換完畢。

孫宦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夜深了，你回去歇著吧。記住，從今夜起，直到進入尚方署，你只需扮演好一個惶恐、疲憊、對前路一無所知的南陽少年即可。越是如此，那些盯著你的人，就越會放松警惕。”

“學生領命。”

張星落鄭重地將那枚竹簡貼身收好，最后對孫宦官行了一禮。

這才轉身，推門而出。

門外，小安子依舊如木樁般侍立著。

見到張星落出來，也依舊是那副謙卑的模樣，躬身在前面引路，將他送回了跨院。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吳大壯早已鼾聲如雷。

張星落輕輕關上房門，走到窗前，推開了一道縫隙。

冰冷的夜風灌了進來，讓他的頭腦，瞬間清醒了許多。

他望向遠方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長安城就在那里。

就在半個時辰前，這座城對他而言，還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致命的危險。

而現在，桓譚的這番隔空指點，如同一盞明燈，瞬間驅散了迷霧。

照亮了前路上最關鍵的第一段路程。

張星落不再是那個孤身在南陽的的愣頭青了。

他現在有了一個清晰的短期目標，一個安全的庇護所，以及一個身處權力核心的強大盟友。

張星落緩緩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道被自己握緊拳頭時留下的深深印痕。

今夜之前，來長安，只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

而從今夜之后。

要做的，可遠不止于此了。

他不僅要在這座權力角斗場中活下來，更要學會如何利用這里的規則，去反擊，去布局。

然后，才有能力去實現那個宏大的目標。

張星落的目光，穿透了沉沉的夜色。

仿佛已經看到了三日后，踏入宣室殿的那一幕。

他嘴唇微動，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聲低語：

“長安，我來了。”

“我可不是什么棋子……”

“而是……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