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
南陽郡守府,議事大廳。
“咚——”
一聲悠長的鐘鳴,士族大會正式開始。
鄧禹緩緩站起身,團團作揖。
而后轉向高臺,長嘆一聲,“桓公在上。禹今日召集諸位同道前來,實乃萬不得已。”
“大旱至今,已逾百日。淯水斷流,赤地千里,我南陽百姓,正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城外流民匯聚,嗷嗷待哺,城內人心惶惶,米價飛漲。此情此景,我等身為南陽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啊!”
桓譚面無表情,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鄧禹話鋒一轉,露出了獠牙,“禹斗膽,在此提議,由我南陽各家士族聯合,暫時擔起這全郡的賑災事宜,開倉放糧,以救萬民!還請桓公,以蒼生為念,允我等所請!”
話音落下,他深深一揖。
“鄧公高義,本官佩服。”
桓譚冷哼一聲,緩緩開口,“但朝廷法度在此,豈能因一場天災便隨意更易?本官已奏請朝廷,并獲允設立南陽抗旱都監府,專司抗旱救災一應事宜,并已任命孟昭為都監府都監,統籌規劃……”
“哈哈哈……”
桓譚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棘陽黃氏的家主的嗤笑打斷。
他撫著胡須,滿臉譏諷,“桓公,您說的那個抗旱都監府,我等也有所耳聞。敢問,此府衙門設在何處?官吏幾人?府庫錢糧又有幾何?據我所知,不過是您親口封下的一個空頭衙門,配上一個小主簿罷了。拿這樣的空架子來搪塞我等,哄騙百姓,不覺得可笑嗎?”
“黃兄此言差矣!怎么能是空架子呢?”
宛城蔡氏的代表皮笑肉不笑地接口道,“我聽說那孟昭和周平已經扯了一天的皮了。至于那位……新上任的張主簿,不是正在城外領著一群災民,在亂石崗上挖石頭嗎?再過個十天半月,說不定真能從石頭縫里擠出水來呢!”
哄堂大笑。
整個議事大廳,瞬間充滿了輕蔑。
桓譚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所有的道理、法度、權威,在赤裸裸的實力碾壓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硬頂是沒用的。
對方人多勢眾,又有為民請命的大義名分。
根本無法抗衡!
“鄧公所言,亦不無道理。救災如救火,確實刻不容緩。”
桓譚緊繃的面孔,忽然緩和了下來,“但是,此事關系重大,須得考慮周全。本官想問問,鄧公所言的聯合賑災,具體要如何實施?不知各家能出糧幾何?是粟米還是麥子?”
他頓了頓,微微傾下身子,“這數萬災民,如何登記造冊,確保人人都能領到,又不至引起哄搶踩踏?糧食的運輸、分發,由誰負責?守衛糧倉,防止流民沖擊,又需動用多少人手?這些細節,不知鄧公與諸位,可有萬全之策?”
這一連串的問題,又細又急,全是執行層面的具體事務。
鄧禹微微一怔。
大廳內的笑聲也停了。
士族們面面相覷,他們只想著奪權,哪里會去思考這些繁瑣的細節?
鄧禹瞇了瞇眼睛,瞬間便明白了桓譚的意圖。
這是在拖延時間!
他在等那個挖井的小子!
鄧禹心中冷笑一聲。
他決定,不再給桓譚任何拖延的機會,要用一記無法拒絕的陽謀,徹底終結這場游戲。
鄧禹緩緩站起身,走到了大廳的正中央。
他環視全場,整個大廳瞬間安靜了下來。
“桓公不必多慮這些細枝末節!我等心系蒼生,豈會無備而來!”
鄧禹猛地一揮手,姿態豪邁,“我鄧氏,愿率先垂范!捐出上等粟米五千石,即刻起,便在南陽四門廣設粥棚,開棚施粥,先救活城外的百姓再說!”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五千石!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鄧氏這次,是下了血本!
緊接著,仿佛是排練好的一般。
“我蔡氏附議!愿出三千石!”
“我黃氏附-議!愿出三千石!”
“我劉氏,亦出兩千石!”
……
一時間,響應之聲,此起彼伏。
不過片刻功夫,各家承諾捐出的糧食,便已累計近兩萬石!
這是一股足以讓任何人都感到窒息的數量!
鄧禹緩緩轉過身,再次面向高臺之上的桓譚。
他臉上溫和的微笑,對著桓譚恭恭敬敬地一揖,“桓公。我等此舉,上不為名,下不為利,只為此城中嗷嗷待哺的數萬蒼生。我等自己出錢出糧出力,救助災民……”
他一字一句地,問出了那句誅心之言:“您,總不會……反對吧?”
整個大廳,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看著高臺上的桓譚,等著看他如何應對這必死之局。
同意?
同意的話,則意味著官府承認自己無能。
從此以后,南陽民心盡歸鄧氏。而他這個欽差,將徹底淪為一個笑話,被架空成一個泥塑菩薩。
反對?
他憑什么反對?
反對士族自己出錢救濟災民?
這個草菅人命、妒賢嫉能的千古罵名,背得起嗎?
朝廷,背得起嗎?
這是一道送命題。
無論怎么選,都是死。
桓譚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的手,死死地攥著扶手,指甲因為過度用力,幾乎要嵌進木頭里。
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
議事大廳那兩扇價值千金的厚重雙開木門,竟被人從外面,用最野蠻最原始的暴力,猛地撞開了!
木屑紛飛!
刺眼的陽光,洶涌而入。
讓習慣了廳內昏暗光線的眾人,都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一個渾身泥濘的身影,逆光而立,如同一尊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魔神。
身后,是數百名同樣狼狽不堪,卻眼神如火的漢子。
個個衣不蔽體,但胸膛挺得筆直。
他們抬著幾十個不停劇烈晃蕩的木桶,桶中滿溢的液體,閃爍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你是何人?!未經允許,居然敢私闖大堂!”
黃氏家族族長怒道。
張星落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無視了。
在滿場華服的驚愕目光中,少年踏著沾滿泥漿的草鞋,一步一步,走進了這片權力殿堂。
每走一步,都青石地板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張星落走到了鄧禹的面前,將肩上沉重的木桶猛地卸下。然后高高舉起,對著腳下那片干凈的地板,猛地傾倒!
“嘩啦啦啦!!!”
清冽甘甜,帶著泥土芬芳的活水,如銀色瀑布,轟然砸在地板上!
水花四濺,濺濕了鄧禹那名貴的絲綢袍角。
所有人都呆住了。
張星落面無表情的扔掉空桶,轉過身對著高臺上的身影,重重的一拱手,“南陽抗旱都監府主簿,張星落!幸不辱命!”
“已于淯河西岸亂石崗,為我南陽,為這天下蒼生,尋得活水甘泉!”
鄧禹臉上那志得意滿的笑容,徹底凝固了。
活水?
怎么可能?!
在那種地方……怎么可能真的挖出水來?!
“一派胡言!”
剛才被無視的黃氏家主再次跳了出來,滿臉譏諷,“誰知你這是從哪里尋來的一潭死水,就敢在此大放厥詞,欺瞞欽差大人!亂石崗上若能出水,那母豬都能上樹了!來人,把他給我拖出去!”
話音未落,吳大壯猛地踏前一步,擋在張星落身前,嚇得那幾個剛要上前的家丁連連后退。
張星落輕輕按住吳大壯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他看著黃家主,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黃公啊黃公!”
“你可知,為了這一桶水,我們三百多條漢子,兩天兩夜未曾合眼?你可知,有多少兄弟的手,挖得血肉模糊?你又可知,就在半個時辰前,我們為了鑿穿最后那塊磐石,差點被暴民們給……全軍覆沒?”
黃氏家主的臉上抽搐了一下。
“這水,不是死水,也不是什么潭水。這是活水,是帶著地氣,能救活南陽數十萬百姓的甘泉!諸位若是不信,大可親自一試。”
說著,他蹲下身,從地上捧起一捧水,仰頭一飲而盡。
動作坦蕩,神情酣暢。
眾人面面相覷。
終于。
一個在南陽德高望重,須發皆白的樊氏老者,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走到那灘水漬前,彎下腰,用手指沾了一點水,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下一秒,老者渾身劇震,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甜的……真的是甜的!”
他聲音顫抖,激動得無以復加,“老夫活了七十載,喝了一輩子的淯水,從未嘗過如此甘冽的泉水!這是地龍翻身,上天賜予我南陽的活路啊!是活水!真的是活水!”
此言一出,蓋棺定論!
“好!好!好!”
桓譚迅速反應了過來,站起了身,連說了三句好!
接著。
張星落緩緩轉過身,笑著對著鄧禹,深深地一揖,姿態比剛才對桓譚行禮時,還要恭敬。
“鄧公剛才所言,星落雖在門外,卻句句聽在耳中!鄧公高義,心系蒼生,愿意開倉放糧,以救萬民,本官……佩服之至!”
鄧禹的眼皮狂跳,心中升起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
張星落直起身子,聲音再次提高八度,“只是,施粥雖好,終非長久之計。百姓領了今日之食,明日又當如何?如此坐食山空,白白消耗錢糧,豈不可惜?”
他頓了頓,看著鄧禹,笑得像一只狐貍。
“如今,活水已出!我抗旱都監府下一步,便是要組織百姓,以亂石崗為中心,開挖主井,廣修溝渠,將這救命的活水,引到每一片干涸的土地!此乃利在千秋之大計!”
“然,此事工程浩大,正愁缺少啟動的錢糧,來推行以工代賑之策。沒想到,鄧公與諸位,竟是如此深明大義的慈善人家,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他猛地轉身,面向所有士族,振臂一呼!
“既然如此!星落在此,斗膽提議!”
“便請由鄧公牽頭,將在場諸位高義之士所捐獻的近兩萬石錢糧,全部統一交由我南陽抗旱都監府調配!”
“我在此保證,必將每一粒的米,都用在刀刃上,作為全郡推廣以工代賑的工分酬勞,分發給那些愿意用自己雙手,去換取活路、重建家園的南陽百姓!”
“如此一來,既彰顯了諸位的仁德之心,又能將錢糧用于開井挖渠的千秋大業,一舉兩得,一箭雙雕……”
他看著鄧禹,露出了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問出了那句和鄧禹剛才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的話:
“鄧公,您看,豈不美哉?!”
“噗——”
鄧禹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老血差點當場噴出來。
張星落原封不動,用他的話將自己的仁義,死死地釘在了道德的十字架上!
同意?
把近兩萬石糧食,交給自己最大的敵人,去給他收攏人心,成就他的功業?
反對?
剛剛才信誓旦旦地說要捐糧,現在人家給他找了個更好的用途,憑什么反對?
這一下,輪到鄧禹臉色煞白,嘴唇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身后的蔡氏家主脫口而出:“這……這怎么行!我們捐糧是為了直接救濟災民,不是給你拿去……”
話沒說完,就感覺不妥。所以將后面的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張星落根本就不理他,臉上的笑容更盛了,“鄧公,您還沒回答我呢。還是說……您剛才那番為民請命的慷慨陳詞,都只是……說笑的?”
“你……!”鄧禹氣得渾身發抖。
“好!”
一聲暴喝,從高臺之上傳來!
桓譚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戰機,猛地一拍驚堂木!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電,“就這么定了!”
“即刻起,南陽抗旱都監府,總攬全郡一切抗旱事宜!張星落為主簿,全權負責!”
“鄧公與諸位所捐錢糧,三日之內,必須全數送至都監府府庫,統一調度,不得有誤!”
“凡參與抗旱挖井修渠者,無論士農工商,皆記大功!待大旱平息,本官必將親自上奏天子,為爾等請功!”
“若有陽奉陰違,從中掣肘,妄圖阻礙抗旱大計者……”
他停頓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鄧禹的身上,“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聲如洪鐘,言出法隨。
整個議事大廳,鴉雀無聲。
那些方才還不可一世的士族代表們,此刻卻是噤若寒蟬,不敢與桓譚對視。
最終的畫面,就此定格。
高臺之上,桓譚重新奪回了屬于朝廷的無上威嚴。
鄧禹在眾目睽睽之下,仿佛被抽走了和力氣。
頹然地坐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一場必殺圍剿。
就此,變成了權力交接儀式。
南陽郡的天,從這一刻起。
徹底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