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雞鳴三遍。

亂石崗方向，隱約傳來了夯土的號子聲，和叮叮當當的鑿石聲。

這一切的改變，不過短短數日。

郡守府后衙，已經掛上了南陽郡抗旱都監府的牌匾。

而且這幾日，張星落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幾乎是以都監府為家了。

他不但親自巡查各處工地，與民夫同吃同住。

還下令將查抄陳氏的部分布匹，優先發放給老弱婦孺，并且想方設法高價購入一批肉干和豆油，加入到大鍋飯中。

不知什么時候，“張青天”、“活菩薩”的名號，開始在城外悄然流傳。

又過去了數日。

這天，桓譚處理完公文后，請張星落過府一敘。

“這幾日南陽的變化，本官都看在眼里。”

桓譚開門見山，“你做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本官的預期。若非親眼所見，本官實難相信，一個年輕人，竟有如此的魄力與手段，后生可畏啊！”

“桓公謬贊了。”

張星落謙遜道，“皆賴桓公信任，以及南陽軍民同心協力，方才有今日的局面。我不過是盡了些綿薄之力罷了。”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過于謙虛了。”

桓譚擺了擺手，正色道，“今天請你來，是因為，本官后日便要啟程回長安述職了。臨行之前，有些話，想與你交代一番。”

張星落神色一肅，垂手而立，“請桓公示下，學生洗耳恭聽。”

“坐著就行！用不著這些繁文縟節。”

桓譚沉吟片刻，緩緩開口，“南陽之局，看似已定，實則暗流洶涌。鄧氏等士族，盤踞南陽數代，已經根深蒂固了。所以，他們絕對不會輕易的善罷甘休。”

“如今，你雖然暫時壓制住了他們，但是，一定要務必小心反撲啊。這些人，明面上或許不敢再與你為敵，但暗地里的小動作，怕是少不了的。”

“學生明白。”

張星落點頭，“對付這些人，就得陰陽齊行，剿撫并用。所以學生決定，分化拉攏一批，孤立打擊一批，使其無法形成合力。”

“好！你能想到這一層，本官便放心了。”

桓譚贊許地點點頭，“其次，便是這以工代賑之策。此法雖好，能解一時之急，但終非長久之計。糧食總有耗盡之日，民力亦有窮盡之時。你需得早做打算，設法恢復南陽自身的造血能力。俗話說，農為國本！所以，待旱情稍緩，你便要立刻組織百姓恢復耕種，這才是正道。”

“桓公所言極是。”

張星落深以為然，想了想后，如實稟報，“學生已經在著手準備了。待第一批水渠貫通后，便會優先引入可耕種的良田，并且，組織有經驗的老農指導百姓育種春耕。之后，再考慮發展一些除了農業之外的產業，比如桑蠶、漁牧、手工等等，這樣可以增加百姓收入，也可以減輕他們對土地的依賴。”

聽到這里，桓譚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他沒想到少年考慮得是如此的長遠細致。

這已經超出了一個普通救災官員的范疇，而更像是一個深謀遠慮的執政者了！

“星落，你可知……當今朝局之復雜，遠非一地一郡之得失所能比擬？”

桓譚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張星落心中一凜，知道正題來了。

他正襟危坐：“請桓公示下，學生洗耳恭聽。”

“當今天子年幼，朝政大權，實則由大司馬領尚書事安漢公王大人一手執掌的。”

桓譚緩緩說道，夾雜著些許難以言說的情緒，“王公其人，早年以恭儉謙讓聞名于世，深得朝野贊譽，天下士人無不翹首以盼。以為社稷將興，漢室將復其榮光。本官……亦曾對其寄予厚望，以為其能成為伊尹、周公一般的輔政賢臣。”

安漢公？

王莽？

大名鼎鼎的王莽？

張星落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下。

桓譚話語一頓，眼中一絲黯然，“但是，王公執掌大權日久，其行事風格，亦與早年大相徑庭。”

張星落心中一緊。

“王公如今所推行的一些新政，如加強對鹽、鐵、酒的專營，清查地方豪強隱匿的田產人口，試圖整頓吏治，其初衷，或許是為了充盈國庫，打擊不法，緩解民生之困。”

桓譚繼續說道，卻難掩憂慮，“但其手段，卻往往過于急切，甚至……有些不近人情。所用之人，亦多是些急于求成、只會迎合上意之輩。政令下達，層層加碼，到了地方，便走了樣，反而變成了擾民之政，加劇了官逼民反的風險。”

他輕輕嘆了口氣：“就如此次南陽大旱，朝廷撥付的賑災錢糧，為何遲遲不能足額到位？”

這番話，已是相當露骨。

張星落默然。

“本官說這些，并非是要你對朝廷失望，更不是要你非議王公。”

桓譚看著張星落，一字一句道，“而是要你明白，這天下，遠比你想象的要復雜。你今日在南陽所取得的成就，固然可喜，但若放到整個天下大局之中，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你還年輕，未來要走的路，還很長，但也很兇險。”

“學生明白桓公的苦心。”

張星落誠懇道。

“你能明白就好。”

桓譚微微頷首，“王公對人才，亦是求賢若渴。此次你在南陽的表現，本官會如實上報的。以你的才干，若能得王公賞識，未來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張星落沒有表露出欣喜之色，依舊保持著恭謹。

“但是！”

桓譚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嚴肅。

“你若真有機會入京，面見王公，務必記住本官今日之言。”

“謹言慎行，藏鋒守拙。”

“洞察時局，善擇所依。”

“順勢而為，解其燃眉。”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

說到這里，桓譚壓低了聲音，“你可以展現你的才能，也可以迎合他的某些喜好，但內心必須保持清醒，守住底線。對其不切實際的幻想，不可盲從附和；對其可能損害天下蒼生之舉，即便不能阻止，也絕不可同流合污。切記！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否則，萬劫不復。”

字字珠璣，醍醐灌頂。

“是，學生記下了。”

張星落深吸一口氣。

“很好，星落啊。”

桓譚話鋒一轉，談到了實際問題：“目前，南陽局勢雖然暫時穩住了。但是，在本官離去之后，你這抗旱都監府主簿之名，恐怕是難以為繼了。”

張星落心中一動，低聲應道，“這本身就是臨時所設的機構，撤除也是應該。”

“不過，你此次在南陽立下不世之功，活民數萬，此等功績，本官定會如實上奏朝廷，為你請功的。”

桓譚沉聲道，“本官已擬好奏疏，舉薦你為南陽郡宛縣的郡丞佐吏。如此，你便能名正言順地繼續推行你的方略，將這南陽模式真正落到實處。但是，朝中官員的任命，程序繁瑣啊。最終能否能如愿，還要看王公及朝中諸公的決斷了。”

“學生明白桓公苦心。”

張星落恭聲道。

“因此。”

桓譚繼續道，“在本官離任之后，會以欽差行轅之名，暫授你南陽郡督農勸學從事，兼領抗旱善后事宜之職。此職雖無品級，卻可便宜行事，統籌南陽災后重建、恢復農桑、興修水利等一應事務。郡中相關吏員、錢糧，皆可由你調度。南陽郡守府亦會全力配合。”

“督農勸學從事，兼領抗旱善后事宜……”

張星落默默念著這個名頭。

雖然不是正式官職，但“便宜行事”、“統籌”、“調度”這幾個字眼，已經賦予了極大的實際權力了。

這幾乎是將整個南陽的民生和恢復工作都交給了他。

“此乃權宜之計。”

桓譚補充道，“記住，名分固然重要，但你手中掌握的實權，以及你在南陽建立的民心基礎，才是你立身的根本。”

張星落鄭重行禮：“桓公為星落籌謀至此，大恩不言謝。學生定不負所托，必將南陽治理妥當，以待朝廷佳音！”

桓譚拍了拍張星落的肩膀，眼中露出溫和的笑意“我與你，雖然相識不久，卻是頗為投緣。”

“或許是見你，如見當年初入仕途的自己吧……只是，當年的我，遠沒有你這般通透與果決。”

他自嘲地笑了笑，帶著滄桑。

“所以，本官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回到都監府后。

張星落便將自己關進了書房。

他鋪開竹簡，開始認真梳理自來到南陽后的一系列舉措。

一套全新的，超越這個時代的治理理念，正在慢慢成型。

如果能將這套理念成功實踐并推廣的話，那意義將遠不止于一個小小的南陽郡了。

就在張星落沉浸在思考中時，府外卻傳來了親衛的稟報。

“啟稟大人，華姑娘求見，說有要事相商。”

片刻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華清棠一身素雅的布裙，臉龐顯得有些蒼白。

與往日里相比，此刻的她，眼神中多了幾分不安。

“清棠？怎么了？”

張星落連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出了什么事？”

華清棠微微垂下眼瞼，低聲道，“我，我是有些事情，想單獨和你說。”

張星落心中一動，示意親衛退下。

“坐下說吧，外面風大，先暖暖身子。”

張星落將茶杯遞到她手中。

華清棠捧著溫熱的茶杯，良久才抬起頭，眼神復雜，“我師父……他回來了。”

“費玄之？”

張星落驚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華清棠抿了抿唇，“他……他是昨日回到的南陽醫廬的。今日，他派人傳話給我，說……說想見你一面。”

“要見我？”

張星落呆了呆。

他與費玄之的交集并不多，而且上次的見面算不上愉快。

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杏林圣手，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要見自己？

奇了怪了！

“他……老人家，可有說是什么事？”

華清棠搖了搖頭，眼中滿是憂慮：“師父他老人家行事向來……難以捉摸。只是說，有些事情想當面和你談談，既與南陽的局勢有關，也與……與你有關。”

她頓了頓，帶著一絲懇求：“我知道你與我師父之間，上次有些誤會……師父他，他也并非是惡人，只是性子有些古怪罷了。”

“他這次回來，或許……或許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擔心……擔心你們再起沖突。”

“清棠，你先別急。”

張星落聲音放緩，安撫著她，“上次求醫的事情，確實是我魯莽了。但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是沒辦法。如果可以，我給他陪個不是……”

華清棠呆呆的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對了……約在何時何地？”

張星落問道。

華清棠連忙道，“師父說，時間地點由你來定，他都可以。只是……希望盡快。”

“盡快？看樣子……一定是不得了的事情。”

張星落思索片刻后，做了決定，“清棠，你替我回復費老先生。就說，后日午時，我在城南的望江樓設宴，恭候他大駕光臨。”

望江樓，是南陽城內一處有名的酒樓，地處繁華，人來人往。

選擇這里，既顯得光明正大，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證安全。

“望江樓？”

華清棠有些意外，但見張星落已經決定，便點了點頭，“好的，我會轉告師父的。”

“你……你也要小心。”

看著她擔憂的眼神，張星落心中一暖，笑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倒是你，真的是辛苦了。”

華清棠臉頰微微一紅，低下了頭。

看著燈光下女子嬌羞的面容，張星落只覺得自己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被觸動了。這段時間以來，華清棠默默的付出和支持。

他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時間已經不早了。

張星落親自將華清棠送到門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費玄之。

回來的……這么巧？

看樣子，八九不離十了。

張星落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回書案前。

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