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尋水營，三百多條漢子，死死地盯著那深達數丈的坑底。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

卻被一塊巨大平整、泛著青灰色死光的磐石，徹底封死了所有的希望。

“……這……這可如何是好？”

一個漢子沙啞地問道，帶著哭腔。

石公沒有回答。

這位尋了一輩子水的老人，此刻面如死灰。

他用盡畢生所學，結合張星落那些聞所未聞的理論，在三個備選點中，篤定了此處脈象最強。

可是，他算到了土層，也算到了沙石。

卻唯獨沒有算到，在這本該出水的地層之下，竟橫亙著這樣一塊斷龍之石！

“天意……這是天意啊……”

石公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兩行老淚無聲地滑落，“我……我愧對祖師爺，愧對南陽的鄉親們??！”

老人的崩潰，瞬間引爆了所有人的絕望。

“完了……全完了……”

“挖了一天一夜，全是白費功夫！”

人群中，一個年輕后生，此刻正在茫然地看著自己滿是血泡的雙手，忽然發出了幾聲無意義的傻笑。

笑著笑著，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個中年漢子抱著頭，反復念叨著，“我婆娘娃兒的口糧沒了……工分是假的……全沒了……”

此時，老張頭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情緒。

他只是撿起腳邊的一塊土坷垃，在掌心無力地捏碎，感受著那份干燥和粗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是蒼涼。

“天不佑我南陽啊！”

絕望迅速蔓延。信念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轟然倒塌。

就在這時，吳大壯猛地站起身，厲聲喝道，“都別嚎了！有什么可哭的！”

眾人一驚，哭聲和抱怨聲漸漸停歇。

在寂靜中，南陽城的方向，忽然傳來了極其沉悶的聲音。

由遠及近，由模糊變得清晰。

“是……是人？他們來了！”

有人驚恐萬分。

張星落站上了一塊高地，極目遠眺。

只見南陽城東門的方向，一股巨大的黃龍，正沿著官道，向著淯河渡口的方向瘋狂席卷而來！

那是由數不清的人匯集而成的隊伍。

隨著距離的拉近，那洪流中的聲音，終于聽清了。

那不是歡呼，也不是吶喊。

而是夾雜著饑餓、憤怒和被煽動后的盲從的……咆哮！

“打死張星落！”

“交出那個挖斷龍脈的災星！”

“把我們的糧食還回來！”

惡毒的口號，狠狠地扎進了尋水營每個人的心里。

“他們……他們是來殺我們的！”

“快跑??！再不跑就沒命了！”

“我就說這個姓張的是個騙子！他害死我們了！”

尋水營瞬間炸了鍋。

有人丟下工具，連滾帶爬地就想往反方向逃竄。

求生本能，在面對上千暴民的威脅時，壓倒了一切。

“誰都不許跑！”

吳大壯抽出腰間的佩刀，橫在眾人面前，聲如洪鐘，“跑？你們跑得過他們嗎？現在跑就是死路一條！”

張星落的眼神，卻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冷靜。

他掃了一眼身后，又看了一眼前方涌來的暴民，飛快的計算起來。

跑，是死路一條。

潰散的隊伍，只會被暴民們如同追殺兔子一樣。

逐一追上，然后撕成碎片。

守？或許……

有一線生機。

張星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高處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吳大壯身邊，“大壯，收刀?！?

吳大壯一愣。

“他們是沖我來的。”

張星落平靜如水，“只要我在這里，他們就不會去追殺其他人。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需要一面人墻，來擋住他們第一波的沖擊。幫我……幫我爭取一炷香的時間。”

“好！”

吳大壯毫不猶豫的應了下來。

兄弟之間不需要多言。

“我可曾騙過你們？”

張星落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環視四周，“我答應你們的工分，陰家的糧食，少過一粒嗎？昨天，我若想跑，早就可以跟著陰家車隊回城里，可我留下了！因為我相信你們，也相信我自己！”

這些話，讓那些準備逃跑的人遲疑了。

吳大壯咬了咬牙，將佩刀插回鞘中，轉身面向那三百多條漢子，發出了咆哮，

“都聽見了沒有！張主簿沒有跑！他要是想跑，昨天就跑了，還要等你們來發現？？之所以他這么做，是為我們找條生路！即便是現在，他也在拿自己的命，給咱們所有人拖時間！”

他伸出大手，指著自己的胸膛。

“那些人要的是張主簿的命！也是要我吳大壯的命！我大壯，今天就死在這兒了！你們中間，凡是還認張主簿這份情的，還當自己是個帶把的爺們的，就他娘的跟我站住了！”

說罷，他走上前，站在了張星落的身前。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幾息之后，一個魁梧的漢子，默默地走出來，站在了吳大壯的身邊。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那些在并肩作戰過的老兄弟，那些被張星落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災民，那些在這一天一夜里，真正感受過希望為何物的漢子……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用行動，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最終，一道由八十多人組成的人墻，橫在了深坑之前。

他們手無寸鐵，只是用臂膀互相勾連，用血肉之軀構筑起了防線。

這是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

張星落沒有再看身后的人墻，也沒有再看前方的暴民。只是轉身沖向了那口深坑，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那塊冰冷的磐石之上！

“轟——！”

第一波暴民的浪潮，終于狠狠地撞擊在了這道脆弱的人墻上！

巨大的沖擊力，讓第一排的人瞬間臉色慘白，嘴角溢血。

骨頭錯位的“咔吧”聲清晰可聞。

但他們死死地咬著牙，后面的人用肩膀死死地抵住他們的后背，竟硬生生地抗住了這第一下！

“殺了他們！他們是幫兇！”

暴民的頭領，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男人，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混亂的廝殺，瞬間爆發！

拳頭、石塊、木棍……

雨點般地砸向這道人墻。

吳大壯怒吼著，用自己山巒般的身軀，硬生生為身后的一個年輕隊員擋下了一記刺向他面門的草叉。

草叉的尖頭，深深地扎進了肩胛，鮮血瞬間染紅了衣衫。

他反手奪下草叉，一腳將偷襲者踹翻在地。

一個年輕隊員疼得悶哼一聲，卻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抱住了一個沖上來的暴民的腿。

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最慘烈的狀態。

這不是軍隊的搏殺，而是最原始、最野蠻的撕咬。

每一秒，都有人倒下，但人墻，卻在劇烈地搖晃中，奇跡般地沒有崩潰。

他們用生命爭取著那寶貴的時間。

而此刻的張星落，對身后的慘狀充耳不聞。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塊磐石。

“石公！”

他對著老人吼道，“我不要你認命！我要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手！”

石公被他吼得一個激靈，茫然地抬起頭。

“用錘子，敲它！從左到右，每一寸都不要放過！用不同的力道敲！”張星落的命令，不容置疑。

石公下意識地撿起地上的鐵錘，顫抖著，對著磐石敲了下去。

“鐺……鐺……鐺……”

張星落眼睛緊閉，整個人俯在地上，將耳朵緊緊地貼著冰冷的石面。

在鐵錘每一次落下時，感受著那震波通過巖石傳導回來的，最細微的差別。

曾經學過的現代地質學、巖體力學的圖譜和原理，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與眼前的景象進行著瘋狂的匹配。

不是整塊！

它不可能是整塊的花崗巖！

如果是，震動的反饋不會是這樣！

有空腔……不對，不是空腔……

是裂隙！

是構造裂隙！

壓力……是水壓！

張星落的眼睛猛地睜開，一道精光爆射而出！

找到了！

在億萬年的地質構造運動中，被巨大壓力擠壓而成的巖層，必然會存在薄弱的應力集中點！

這塊磐石，并不是阻礙！

它本身就是一座地下高壓水庫的……閥門！

如果是這樣的話，只要找到那個閥門，撬開一道縫！

“石公！就是那里！那里就是我們要找的點！”

張星落猛然指著磐石側下方一個毫不起眼的位置，對著老人發出了咆哮，“……千萬別用錘子砸頂！拿鋼釬！然后再去幾個人，從側面與地面平行，給我撬！只要撬開一道縫就行！讓壓力……讓壓力自己沖出來！”

這個命令，完全違背了石公一輩子的經驗。但是看著張星落堅定不移的眼睛，他還是選擇了相信。

“都別傻站著了，趕緊都過來！快！都過來一起撬！”

石公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

聞言。

幾個沒有參與戰斗的漢子，立刻拿著最長最粗的鋼釬，沖進了坑底。

一邊喊著口號，一起用力的撬動著邊緣位置。

這個時候，就是拼時間，拼運氣了！

爭分奪秒！

與此同時，坑外的戰爭也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外圍的防守人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吳大壯渾身是血，卻依舊如同一尊不倒的戰神，死死地扼守在最前方。

在他的身邊，橫七豎八倒了十多個人。

戰績輝煌！

幾乎沒有一回合之敵。

可是整體情況卻不是很好。

因為他的身后，能站著的人，也已經不足四十個了。

暴民的浪潮，幾乎快要沖破了防線。

一旦吳大壯倒下，坑底的張星落就再也沒有逃離的可能了！

“來吧！老子要看看，你們到底是哪來的膽子！”

吳大壯用力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撿起了一根斷裂的木棍，狠狠的捅進了前面的暴民身體里。

“??！”

慘叫戛然而止，因為第二拳已經到了。

打碎了對方滿嘴的牙齒！

吳大壯的速度越來越快，眼睛也越來越亮。

他已經不再留手，拿出了最蠻橫，也是最暴力的一面！

這個時候，誰停下來，誰就得死！

一個、兩個、三個！

凡是被吳大壯打中的人，不是當場斃命就是重傷！

怪物一般的蠻力！

“給老子……去死??！”

就在這時，刀疤臉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高高舉起手中的鋤頭，從身側劈了過來。

吳大壯怒吼一聲，一拳砸開了旁邊的一個暴民。

準備順勢一躲。

但是，腳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竟然讓他晃了晃身體。

再反應時。

鋤頭已經帶著風聲來到面前。

吳大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在自己的瞳孔中，越放越大。

卻無法躲閃了！

看來，一切，都結束了。

就在這時。

“咔——嚓——！”

一聲巖石斷裂的巨響，從深坑的底部，猛然了炸開來！

這聲音，瞬間蓋過了現場一切的喊殺聲和慘叫聲！

緊接著。

“轟?。。。　?

一股混雜著泥沙和碎石的巨大水柱，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怒龍，從那道被鋼釬撬開的裂縫中，以一種無可匹敵的狂暴姿態，沖天而起！

水壓之大，竟將那重達萬鈞的巨大磐石，都頂得向上猛地一跳！

原以為計謀得逞的刀疤臉，手中的鋤頭確實再也劈不下去了！

他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眼前這道直徑超過一尺的恐怖水龍，狠狠地轟在了胸口上！

緊接著。

刀疤臉的身體像一個破麻袋般向后倒飛出去。

人漂浮在半空，胸骨卻是寸寸碎裂，鮮血不要錢般從口鼻中狂噴而出，瞬間染紅了天空。

然后。

重重落在了地上，抽搐了幾下，便再也沒了生息。

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神跡般的一幕，驚得呆立當場。

無論是暴民還是尋水營漢子，此刻都忘記了廝殺，忘記了仇恨。

只是張大了嘴巴，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道沖天而起的巨大水龍。

水。

渾濁狂暴的水，帶著大地的怒吼，沖上十數丈的高空。

然后化作傾盆暴雨，兜頭澆下。

不但澆熄了暴民的怒火，也澆走了守衛者的疲憊。

更是澆在了張星落那張沾滿泥土卻帶著微笑的臉上。

他仰著頭。

任由這帶著生命氣息的甘泉，洗去了滿身的塵埃。

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