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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礦毒蝕骨照肝膽

次日,破曉。

原本就不大的院子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

大多數(shù)是衣衫襤褸,凍的在那發(fā)抖。

幾個學(xué)徒們搓著凍紅的手,呵出的白氣與爐煙糾纏不清。

這些多是附近的流氓,剩下的都是本村的住戶和鐵匠鋪旁的學(xué)徒。

在這個時代,沒有土地的人叫流,而沒有固定職業(yè)游手好閑的叫氓。

相比之下,鐵匠的地位雖然不高,但也屬于手藝人,是士農(nóng)工商的工。

況且張老憨平時為人很不錯,經(jīng)常拿出多余的吃食來接濟(jì)這些可憐人,所以幾乎一呼百應(yīng)。

“看來我之前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流氓哈,現(xiàn)在更像流氓頭了。”

張星落自嘲了一聲,攏了攏衣袖,哈了口氣。

吳大壯撇了一眼少年,跺了跺草鞋上的泥,粗聲嚷道:“張老憨,天不亮就敲鑼打鼓的,莫不是要造反啊?”

“別問我,你去問他,咳咳……他懂官府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條文。”

老鐵匠佝僂著背咳嗽了兩聲,指了指少年。

張星落踏上青石階,抖落掉袖口上的炭灰。

“之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

少年清了清嗓子,“不過說實(shí)話,官府老爺那邊的活,對我來說根本不算是事。但是眼下……有件更為急迫的事要告訴你們。”

眾人疑惑,紛紛交頭接耳,甚至愈演愈烈。

“張家小子,有什么話你就直說,不要拐彎抹角。”吳大壯再次開口。

一個成功的搭檔,一定是最好的捧哏。

一句話也不能掉地上。

張星落沖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都是心照不宣。

早些的時候,吳大壯的老母親病死了,家里連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

是張星落抽了自己炕上的草席,幫著他把老母親裹著下了土。

所以自那以后,兩人關(guān)系就好的能穿一條褲子了。

百善孝為先。

“大家,可還記得前年的臘月,陳氏私兵縱馬踏毀西村麥田的事了?”

張星落思索了片刻,開了口。

眾人一下子沉默。

“還記得李嬸嗎?”

張星落指著遠(yuǎn)處那棵歪脖子老樹,一字一頓,字字誅心,“當(dāng)時,她就跪在那兒,苦苦哀求他們給她留點(diǎn)口糧種,但是,陳家那幫禽獸是怎么做的?!”

“他們!活活用馬蹄踩斷了她的脊梁!!!然后哈哈大笑離去!”

“還有西村劉寡婦那柄鐵鋤,是她男人元延元年餓死在修渠工地前打的!我清晰的記得鋤柄上還刻著'留與孩兒墾荒田'幾個字,結(jié)果呢,上個月陳胥帶人去了官府,去告她私鑄!”

人群如被利刃剖開的凍土,裂出壓抑多年的膿血。

張星落的聲音越發(fā)低沉,“私鑄啊私鑄,按照《鹽鐵令》,私鑄鐵器者,黥為城旦舂。孤兒寡母家,母親被抓去服役了……那,剩下的呢?”

是啊,剩下的呢?剩下的自然是……累贅了。

累贅?

可在這個食不果腹的年代,是不需要累贅的啊。

眾人的臉色一下子就黯淡了許多,很多事情不需要說的那么明白。

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地方也沒有多大。

東家長西家短的,誰家里但凡發(fā)生點(diǎn)什么事,不消一刻大家伙就都知道了。

也不是沒有人想伸出援手,可是。

在這個入不敷出的年代,誰家又有多余的糧食呢?

“我再說點(diǎn)大伙兒可能不清楚的事情吧。”

張星落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絲寒意,“上個月,陳胥那老賊向郡守大人獻(xiàn)上了一樁祥瑞,說是他家莊子后山,憑空涌出了一股碧水清泉,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福祿泉,能強(qiáng)身健體!”

“福祿泉?”

眾人一陣騷動。

“呸!放他娘的狗臭屁!”

人群中,趙大痦子猛地站了出來,一把撕開自己纏著破布的褲腿。

小腿上有一個碗口大小邊緣發(fā)黑的爛瘡。

他指著那爛瘡嘶吼道,“什么狗屁福祿泉,那是他娘的斷頭泉!是催命水!老子去年被他們抓去那礦坑里干活,就是沾了那毒水,才爛了這條腿!”

他顫抖著手指著那潰爛處,“你們瞧瞧!這毒水邪性得很!沾上了,起初只是發(fā)癢起紅點(diǎn),不出十天半月,就開始從里往外爛!大夫看了都直搖頭,說是中了地下的五金毒,沒得救!”

眾人看的心驚肉跳。

趙大痦子環(huán)視四周,眼中充滿絕望,“去年!就光我知道的被這礦毒折磨死的,就足足有十七個!尸首……我猜,八成……八成都埋在那毒水溝下游,肥了他們陳家的地!”

“什么?毒水?!”

“十七個人?!”

“天殺的陳家!連死人都不放過!”

“怪不得那后山附近寸草不生……”

“我三叔去年也是去陳家礦上干活,回來就病倒了,沒多久就……”

此言一出,人群如遭雷殛。

之前眾人對陳家的仇恨多是基于欺壓和掠奪而已。

但是現(xiàn)在忽然聽聞如此傷天害理的惡行,哪里還能保持冷靜。

一時間,咒罵聲、哭喊聲、驚懼聲響成一片。

片刻后。

一老婦突然踉蹌?chuàng)涑觯皬埣倚∽樱壹业膬鹤幽阏J(rèn)識的,就是二寶……前些日子他和我說去陳家莊幫工換粟米,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三個月了……”

言語間,竟?jié)M是哀求。

張星落看著她,輕閉雙眼搖了搖頭。

“兒啊!”

老婦忽然明白了,痛苦的喊了一聲,便兩眼一黑往后倒去。

身后的人趕緊上了前,接住了她。

張星落走下臺階握住老婦顫抖的手,和眾人一起將她扶到爐前取暖。

“陳家莊的后山那有口廢井,我找人看過,在井底里堆著十七具尸首。”

少年緩緩的說著,順手掀開墻角藤筐,抖出一件沾滿綠銹的短褐。

“這是今早從毒水溝下游撈的,袖口還繡著'寶'字。”

“想來是二寶的……”

老婦接過,死死摟住短褐,喉間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

陰氏府邸深處的內(nèi)堂書房內(nèi),光線柔和明亮。

陰晚晴一身月白色的曲裾深衣,端坐于書案之后。

只是一根簡單的玉簪將如瀑的青絲松松挽起,垂落在臉頰旁幾縷發(fā)絲,更是襯得少女肌膚勝雪,眉目如畫。

陰晚晴的面前攤開了一卷關(guān)于南陽郡水利分布的輿圖。

纖長白皙的手指正沿著圖上標(biāo)注的淯水支流緩緩移動,思索著。

“小姐。”

陰福走到書案前,微微躬身喚道。

陰晚晴抬起頭,目光從書頁上移開,“福伯,何事如此匆忙?”

陰福略微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道,“是關(guān)于陳家的事情……”

聽到“陳家”二字,陰晚晴的眼神微微一動。

然后她放下手中的書簽,身體微微前傾,示意陰福繼續(xù)說下去。

陰福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說道,“小姐,今日陳家的管事陳安,又派人來府上送禮了。”

“送禮?”

陰晚晴的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嘲諷,語氣平靜地說道,“陳家倒是越來越懂禮數(shù)了。他們又送了些什么厚禮來?”

陰福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這次陳家送來的,并非什么珍奇異寶,而是一些……尋常的瓜果蔬菜,還有幾壇劣質(zhì)的濁酒。”

“瓜果蔬菜,濁酒?”

陰晚晴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解,“送這些東西來,是想羞辱我們陰家嗎?”

陰福嘆了口氣,“陳家送這些東西來,并非是為了羞辱我們,而是……為了試探。”

“試探?試探什么?”

“態(tài)度!”陰福解釋道,“您應(yīng)該也知道,最近幾年,陳家在穰縣的勢力越來越大,幾乎已經(jīng)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他們在城中強(qiáng)取豪奪,欺壓百姓,甚至連我們陰家的產(chǎn)業(yè),也屢屢受到他們的侵吞和打壓。”

陰晚晴的臉色沉了下來,目光變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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