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復雜,時間也不等人。
因為懸在張家的刀可不止官家那一柄。
足足有三把!!
官府那邊需要比匈奴彎刀更鋒利的兵刃,陰家那邊需要能破陳氏鎖子甲的方法,而陳氏是最貪的。
不僅要奪鐵匠鋪,還想要張氏的鍛造技術,更是想要父子二人的命。
典型的我要,我既要,我特么還要。
“兩者相害取其輕,兩者相權取其利。”
張星落嘴里念叨著,水排的圖紙已經勾畫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材料的事情。
晚晴留下的半卷《考工記》殘頁上清清楚楚的記載了“陰木取北坡,臘月伐,窖藏三載,紋理密如疊浪。”
但是張星落就著火光細看時卻還是忍不住嗤笑出聲。
“臘月伐木要浸入冰泉,窖藏需鋪陳石灰防蟲。這小娘們懂得雖多,但只怕也是沒見過真正的木匠刨花。”
少年順手挑了一下燈芯,豆大的燭光便在地上搖曳了幾下。
一旁的淬火池里因為加入了硝石,依然散發著若有若無的、略帶腥臊的水汽。
張星落重新坐回了桌子旁邊,指尖摩挲著一片陳氏私兵的鎖子甲。
這是今早陰家送來的“禮“,說是陳氏私兵換下的廢甲。甲片不過掌心大小,卻泛著詭異的青藍光澤,邊緣還殘留著戰斗的劈砍痕跡,卻并不深。
“這顏色和這硬度……”
張星落皺著眉頭,指節輕輕敲擊著甲片,發出沉悶的金屬聲。
尋常淬火的鐵器,是絕不可能有這種光澤,也更不可能如此堅硬。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張星落努力回憶著前世為了寫那本撲街的《冶金考》而囫圇吞棗看過的資料。
似乎……
古代確實有一些利用特殊礦物鹽類來處理金屬的記載,但都語焉不詳,更像是方士的臆想……
等等!
他猛地想起什么,連忙從墻角藤筐里翻出那半卷陰晚晴給的《考工記》,快速翻閱起來。
找到了!
這是一篇關于“金有六齊”和一些礦石辨識、冶煉雜談的篇章。
雖然上面沒有直接記載如何讓鋼鐵變得如此堅硬并發藍,但卻中提到了各種礦石的性狀和用途,其中就包括“綠礬”。
說其“色青,味酸澀,可入藥,亦可染物”。
張星落連忙將甲片湊到燭火下,仔細比對著那幽冷的青藍光澤,又想起前世資料中關于某些金屬鹽類能顯著改變金屬表面性質的模糊印象,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心中慢慢形成。
“難道……陳家用的就是這種綠礬?將其用于淬火?這可是官坊嚴控的禁術,他們從哪偷來的法子?”他越想越覺得可能,這種不正常的硬度和色澤,極有可能就是某種特殊鹽類參與淬火的結果。
這甲片幽光流轉,十有八九就是那所謂的“綠礬淬火”的痕跡!
難怪陰家如此忌憚,想要找到破解之法。一般的兵器遇到這種甲胄,恐怕真的如同砍在龜殼上,徒勞無功。
“三更天了,還不歇?”
正在這時,張老憨揉著惺忪睡眼從后屋探出頭,“這是啥?”
“陳氏的甲片,陳家的私兵披的可是‘鐵龜殼’啊。”張星落將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
張老憨湊近細看,隨即便疑惑,“這藍汪汪的光……莫不是摻了不干凈的東西?”
張星落搖頭,“是綠礬。如果我猜的不錯,陳胥肯定是偷了官坊煉銅的法子,然后照葫蘆畫瓢拿鉻鹽來淬甲,硬是硬了,只可惜……”
說話間,他隨手將甲片丟入旁邊早已燒旺的炭爐。
爐膛內火舌“呼”地一下竄高,迅速將甲片吞噬。
張老憨連忙上前兩步,急道,“哎喲!這東西陰家送來的,你給人燒壞了咋交代?”
張星落轉身拿起桌上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眼神卻緊盯著爐火,“要啥交代?我這是在給陳家的‘鐵龜殼’找出路呢,莫急。”
片刻后,在兩人的注視下,爐中的甲片已被燒至明亮的橙紅色,邊緣甚至開始微微卷曲變形。
張星落連忙拿過用火鉗,穩穩地鉗住那燒紅的甲片。
屏息凝神,然后猛地將其浸入到旁邊那池早已加入硝石,此刻正冒著絲絲涼氣的淬火水中。
“滋啦!!!”
一聲遠比普通水淬更為劇烈的爆響!
大團白霧瞬間蒸騰而起,幾乎充滿了半個屋子,帶著一股刺鼻的氣味!
緊接著,就在白霧稍散的瞬間,再次傳來一聲清脆刺耳的裂響!
兩人定睛看去,只見那原本堅硬無比的甲片,此刻竟如同被重錘砸過一般,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的細密裂紋!一道最粗的裂痕更是從中間穿過,恰好將上面模糊的饕餮紋(陳氏家徽)給劈成了兩半!
“老天爺!這、這就裂了?!”
張老憨駭然失色,指著那甲片,嘴唇哆嗦著。
“老爹,《淮南萬畢術》上不是說了嘛,‘銅鐵燒赤投醯中,自碎裂’。這道理是相通的!”
張星落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用火鉗將碎裂的甲片夾起,“當啷”一聲擲在冰冷的鐵砧上,指著那裂痕邊緣泛著的詭異藍紫色光暈。
“陳胥用綠礬淬甲,只求其堅,卻失其韌。這甲看著硬,實則性脆如冰!再加上咱們這加了料的‘地霜’水,冷卻得又快又狠,應力不均,它不裂才怪!”
他示意張老憨靠近,“您再看這斷口……”
張老憨哆嗦著湊近,渾濁的老眼在火光下猛地瞪大。
甲片斷裂處,并非尋常鐵器那灰白的帶著韌性撕裂的茬口,而是呈現出一種光亮、細密、層層疊疊如同魚鱗般的結晶狀紋理!
而且在每一片細小的“魚鱗”中央,還嵌著針尖大小的、極其微弱的綠色斑點。
“這就是綠礬入鐵太深,結晶粗大的癥候!”
張星落指著那奇特的晶紋解釋道,“過剛易折!就好比一個人猛吃虎狼之藥,一時力能扛鼎,但時間久了,內里早就被掏空,輕輕一碰就得散架!”
說著,他似乎意猶未盡,突然抄起旁邊一把鍛錘,對著砧板上的殘甲猛地砸了下去!
“鐺”!
一聲脆響!那原本能抵御刀砍的甲片,此刻卻應聲炸裂開來,碎成了數塊大小不一的碎片。
其中一塊碎片高速旋轉著斜飛出去,“噗嗤”一聲,竟深深扎入了旁邊厚實的門板之中。
張老憨倒吸一口涼氣,只見那扎入木頭的碎片,邊緣竟閃爍著異常鋒利的光芒,比尋常匕首的刃口看著還要駭人!
少年手持鐵錘,靜靜地站在那里。
成了!
這“冷熱破甲”果然可行!
雖然將甲胄燒至橙紅再潑冰水在實戰中難度極大,但至少證明了方向沒錯,有了與陰家談判的籌碼。
不過,這甲片碎裂后的鋒利程度……
也是個麻煩,若是用于戰場,傷敵一千,自損也未必少。
看來,如何安全有效地利用這個弱點,還需要仔細謀劃。
而且,這技術絕不能輕易示人,否則……
少年緩緩的吐出起來,目光掃過地上的碎片,輕輕的念道。
“這就是所謂的,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