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一盆盆冰水,兜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陰晚晴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這些問題,每一個都切中要害,都無比現實。
張星落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知道這些是難題,卻沒有想到,在桓譚這位真正的政治家眼中,這些難題是如此的致命。
后堂再次陷入死寂。
看著眼前兩個年輕人凝重的臉色,桓譚知道自己的話被他們聽進去了。
此時此刻,需要的不僅僅是天才的構想。
更是一個真正能夠落地的,能夠解決問題的萬全之策。
片刻后。
“藥方雖好,但必須得有下藥之人啊。”
桓譚一字一頓地開口,“不過,你們的條陳,給了本官一個支點,很好!所以接下來,本官就要用這個支點,去撬動整個南陽了!”
“這三大死結,看似很難!但若是能三管齊下,便可迎刃而解!”
桓譚站起身,踱步到地圖前,“錢糧!郡府雖然沒錢,但是,南陽的世家大族,有錢!”
他一拳輕輕砸在地圖上,“本官不日將以欽差名義,召開‘士族大會’!邀請南陽所有叫得上名號的士族家主,共商抗旱大計!”
“名為共商,實為募捐!”
孟昭的眼中瞬間亮了起來。
“不錯!”
桓譚贊許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一場陽謀!本官會讓他們親眼看到災情的文書,讓他們聽到百姓的哭號。屆時,陰家將是第一個站出來,做出表率的家族!”
說到這里,他回頭看向少女,“晚晴,你可愿意?”
“陰家愿為南陽百姓,傾盡所有!”
陰晚晴毫不猶豫地答道。
“好!”
桓譚重重地點頭,“有陰家這桿大旗立著,在道義的壓迫下,在官府的注視下,那些想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也得給我拔下幾層毛來!此為解決錢糧之道!”
“其二,官吏!”
桓譚的目光轉向孟昭,“郡府的吏治已爛到了根子了!想要依靠他們,無異于與虎謀皮。所以,我們必須繞開他們!本官決定,成立一個臨時的抗旱都監府,凡抗旱救災一切事宜,皆由此府總管,直接對本官負責!”
“而這個都監的人選……”
他看著主簿,“孟昭,就由你來擔任吧!”
孟昭心頭一震,立刻躬身一拜,“下官萬死不辭!”
“有你這把刀,我就能斬斷那些伸向救災款項的黑手。此為解決吏治之道!”
桓譚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張星落身上。
“至于這第三個,也是最難的權字……”
“本官雖然身為欽差,確實有臨機專斷,臨時任命官員之權。但是,若我今日就給你一個官身,那明日彈劾我的奏章,就能從南陽鋪到長安去了!他們不會說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會說我任人唯親,以權謀私。屆時,寸步難行,這救災大計,亦將徹底淪為黨同伐異的犧牲品。所以,這是害你,不是幫你。”
“小子明白!”
張星落拱手道。
“不過,雖然不能給你官身,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名分。”
桓譚轉過身去,“孟昭,你既為抗旱都監,便可自行辟除屬吏。你也需要有個主簿來幫你做些計劃調度和技術指導之事了!”
孟昭立刻心領神會,對張星落鄭重一拱手:“張主簿,今后,我等便要并肩作戰了。”
張星落喜出望外,連忙回禮。
“這個主簿位置,雖然沒有朝廷的告身,沒有官府的俸祿。但是,它有本官和孟都監撐腰!有處置數千民夫的實權!這些,能讓你的紙上之策,徹底變為通天之功!”
“去做!放手去做!只要能讓第一口井出水,讓第一批人領到救命的口糧。你的功勞,就是老夫為你向天子請功的最好奏章!”
“用功績去換一個名正言順的官憑,這,才是你在大漢的官場上,安身立命的正途!”
“此,便是解決你身份之道的萬全之策!”
三策并出,環環相扣。
一場原本看似死局的困境,竟被桓譚用如此老辣的政治手腕,盤活成了波瀾壯闊的大棋。
張星落只覺得胸中一股熱血上涌。
他終于明白,自己面前的,是一個何等厲害的人物!
隨即,張星落站了起來,向著桓譚,深深一揖。
“學生,張星落,領命!”
桓譚看著眼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臉上終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重新坐回案前,下令道。
“孟昭,立刻草擬成立抗旱都監府的官文,即刻頒行!陰晚晴,你回府后,即刻盤點可動用的錢糧,做好在士族大會上表率的準備。張星落,回去將你的計劃再做細化,明日此時,我要看到一份能讓所有工匠和民夫都看懂的施行章程!”
“喏!”
待三人領命告退后,后堂再次恢復了安靜。
桓譚思索了片刻,從旁取過嶄新的空白竹簡,親自研墨,提起筆。
筆鋒飽蘸濃墨,寫下了第一個名字:
“南陽郡丞,劉欽。”
緊接著,是鄧氏、樊氏、來氏……
一個個在南陽郡舉足輕重的士族姓氏,被銳利的筆鋒,一一寫下。
每一筆,都帶著千鈞之力。
次日。
郡守府門前,天還未大亮,就已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
往日里,百姓們對這里總是敬而遠之,但今日,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死死地盯著照壁上那份嶄新的、墨跡未干的竹簡官文。
人群中,一個秀才模樣的年輕人,正被眾人簇擁著,高聲念誦著官文上的內容。
“茲因南陽大旱,民生維艱,郡府舊制,不足以應非常之變。本官以欽差之權,特設‘南陽抗旱都監府’,總領郡內抗旱、掘井、賑濟、安置流民等一切事宜。凡有延誤政令、侵吞錢糧、阻礙公務者,無論官吏士紳,皆由都監府先斬后奏。任命郡主簿孟昭為都監,即刻赴任!”
末尾,是“大司馬、輔漢將軍、欽差桓譚”的親筆署名,以及那方代表著天子威儀的“如朕親臨”朱紅大印。
當先斬后奏四個字被刻意加重讀出來時,人群頓時安靜了下去,隨即爆發出更大的議論聲。
“老天爺!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一個賣炊餅的老漢激動地滿臉通紅。
“都監府?這是什么官衙?直接繞開了其他大人?”
一個商販滿臉驚疑。
“你們看,都監是主簿孟大人!我聽說孟大人是個難得的清官,從不收禮,他家的門檻都快被野草給平了!”
“真的假的?要是真有個清官管事,那我們是不是就有活路了?”
百姓們議論紛紛。
鄧氏府邸,一間雅致的靜室內。
須發皆白的鄧氏家主鄧禹,正閉目養神。
長子鄧晨,正在一旁焦急地踱步。
“父親!這桓譚欺人太甚!”
鄧晨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先是借著天兆的名義,屠了陳家滿門,如今又繞開郡府,私設這個什么都監府,還給了那個孟昭先斬后奏之權!這……這擺明了就是一把懸在南陽士族頭頂的刀啊!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鄧禹緩緩睜開眼睛,“晨兒,稍安勿躁。”
他端起手邊的漆耳杯,杯蓋輕輕撥開浮沫,吹了吹熱氣,才慢悠悠地道,“桓欽差這手玩得極妙啊!先立府,再議事。這是拿著刀讓我們瞧清楚,再問這肉割下來疼不疼啊……”
“他殺陳家,殺的那是魚肉鄉里、罪證確鑿的不法之徒。現在滿城的百姓都在拍手稱快,誰敢為陳家說半個不字?誰說……誰就是與陳家同伙!”
“至于……立都監府,打的是抗旱救災、為國分憂的旗號,占的是朝廷法理和天下道義。這時候,誰反對,誰就是不顧百姓死活,就是南陽的罪人!”
鄧晨的臉漲得通紅,不甘心地說:“那……那我們就只能洗干凈脖子,任他宰割不成?”
“宰割?呵呵。”
鄧禹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冷笑,“那桓譚還沒這個本事。這把刀,看似鋒利無比,削鐵如泥,可是……有刀柄嗎?”
鄧晨一愣,不明所以。
“錢和糧,就是刀柄啊。”
鄧禹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有錢糧,他這個都監府就是個空架子,那先斬后奏的權力就是一句笑話!連一個流民都救濟不了,還來談施政?笑話!”
“您的意思……他下一步,必然是要找我們這些能做刀柄的人了?”
鄧晨恍然大悟,但隨即又皺起眉,“可若是以欽差身份強逼我等……”
“強逼?”
鄧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他敢嗎?殺了陳家已經讓南陽官場震動了。若此刻再強逼所有士族,那就是官逼民反了!這個罪責,他桓譚擔不起!王莽大人也絕不會允許他這么做的!”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管家恭敬的聲音:“老爺,樊家主和來家主到了。”
“請他們進來。”
鄧禹沉聲道。
靜室的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來兩位氣度不凡的中年人。一位是樊氏家主樊重,他身材微胖面容和善,十指戴著玉扳指,渾身透著商賈的精明。
另一位則是來氏家主來昂,他身形高大步履沉穩,頗有幾分武將之風。
“鄧公。”
兩人同時躬身行禮。
“二位家主,不必多禮,請坐。”
鄧禹抬了抬手。
待仆人重新奉上茶湯并退下后,性子最急的樊重便迫不及待地開了口:“鄧公,您今日邀我二人前來,想必也是為了那都監府之事吧?這,桓譚的吃相,也忒難看了點!我樊家世代經商,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可他這哪里是求財,分明是搶劫啊!這旱災一來,我家的糧價生意本就難做,他再這么一搞,是想讓我等把糧倉都搬空嗎?”
來昂也沉聲附和道:“樊家主所言極是。南陽士族世代守護這片土地,自有規矩。他一個外來的欽差,不與我等商議,便私設官署,這是置南陽諸家于何地?傳將出去,你我臉面何存?”
鄧禹靜靜地聽著兩人的抱怨,直到他們都說完了,才緩緩開口,“二位的心情,老夫是完全明白的。桓譚此舉,的確是過分了。但牢騷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他頓了頓,銳利的目光掃過樊重和來昂的臉。
“老夫想問二位,三日后的郡守府那場鴻門宴,是去,還是不去?”
樊重和來昂對視一眼,都陷入了沉默。
去,就等于默認了都監府的合法性,等于把自己送到了刀口下。
不去,就是公然對抗欽差,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這,是一個兩難的死局。
樊重面色為難,拱手道,“請鄧公明示。”
鄧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當然是要去的了!我們不僅要去,還要風風光光地去,笑臉相迎地去。”
“什么?”
鄧晨、樊重、來昂三人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出來,“您沒說笑吧?”
“呵呵。”
鄧禹撫著自己的長須,眼中閃爍著,“他既然給我們設宴,我們為何不能將計就計,反客為主呢?想讓我們做刀柄?那就得看看他能付出什么了!”
他將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首先,到了會上,無論他說什么,我們都滿口答應。他講救災大義,我們就比他更義正言辭。講百姓疾苦,我們就比他更痛心疾首。”
“其次,到了捐錢捐糧的環節,我們絕不能吝嗇。但也不能讓他牽著鼻子走。要由我們自己,來定這個調子。”
“這……這是為何?”
樊重一聽要捐,臉上的肉都心疼的開始抽搐。
“因為名!”
鄧禹加重了語氣,“他桓譚要的是利,而我們士族立身之本,是名!為了利而失了名,是為不智!所以,我們不僅要捐,還要捐得讓他挑不出毛病,讓滿城百姓都覺得我等深明大義!”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鄧禹的眼中精光爆射,“捐可以,捐多捐少也是一門學問!而且,這錢糧如何用,也必須由我們說了算!他不是成立了個都監府嗎?好啊!我們就順水推舟,提議由南陽各家聯合組成一個襄助監察會,派駐人手,協助都監府清點錢糧、分發物資、賑濟災民!這不過分吧?”
此言一出,靜室內先是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樊重和來昂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高!實在是高啊!”
樊重一拍大腿,臉上的橫肉都興奮地顫抖起來,“如此一來,錢糧還是在我們自己的監控之下,他只是過了個手,得了個虛名!而我們既能保全了名聲,還能把手伸進這個都監府里!”
來昂也撫掌贊嘆:“鄧公此計,釜底抽薪,妙不可言!屆時,是稀是稠,如何發放,還不是我們一句話的事?”
鄧禹滿意地點了點頭,最后做出了總結:“屆時,就需要樊家主和來家主,以及其他與我等交好的家族,一同附和,形成聲勢。待到時機成熟,老夫再拋出成立監察會的提議,一舉定乾坤!”
“我等,謹遵鄧公之計!”
樊重和來昂齊齊起身,心悅誠服地躬身一揖。
送走了兩人后。
鄧晨興奮地對父親說:“父親,此計一出,桓譚必然束手無策!南陽,終究還是我們南陽人的南陽!”
鄧禹重新閉上眼睛,淡淡地說道:“莫要高興得太早。這世上,總有變數。”
“去!告訴族中子弟,這幾日都給老夫安分一點,誰敢頂風作案,不用等別人動手,老夫先打斷他的腿!”
“是,父親!”
就在這時,管家將那封帶著桓譚印信的請柬恭敬地呈到鄧禹面前。
他只是瞥了一眼,便揮了揮手。
“收下吧。告訴來使,三日之后,老夫必定準時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