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氏宅邸,燭火通明。
書房內彌漫著墨香和竹簡特有的清苦氣息。
陰晚晴端坐于漆案前,神情專注。
案上平整地鋪著一方潔白的細絹,此物名為帛書,非極要之事不可用。
少女手持一管兔毫小楷,筆尖飽蘸著濃墨,偏著頭看向一旁。
張星落則在她身側來回踱步,時而駐足,時而沉吟。
他正在口述,而陰晚晴則負責筆錄。
“……第三,論人力調度。此事乃重中之重?!?
張星落的聲音沉穩清晰,“南陽窯工和礦口的家眷,不下數千人。如今陳氏倒臺,礦山窯洞被查封,此數千人頓失生計,乃郡中最大隱患。若處置不當,旬日之內,必生民變?!?
陰晚晴筆尖微頓,抬起清麗的眼眸,“此事我與桓大人也正在頭疼。如果是要開倉放糧的話,雖然能安撫下去,但是,府庫的存糧是有限的,這并非是長久之計?!?
“對啊,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張星落一敲手心,語氣加重,“所以我們要拿出另一套方法,以工代賑!”
“以工代賑?”
陰晚晴輕聲重復。
這個詞新鮮而有力,讓她眼神一亮。
“不錯!”
張星落見她一點就透,提醒道,“還記得我們之前賑濟災民時商議的法子嗎?將所有愿出力的民夫,繼續編組,設組長隊長。就以郡府名義來組建南陽抗旱先登營!不是直接發糧,而是按工來計酬!”
他走到案前,指著絹帛上的空白處,繼續道:“凡入營者,每日可領兩餐口糧,保其不餓。在此之上,按打井進度、深度、是否出水,再行額外獎勵!或糧食,或布匹,或鹽巴!”
“如此一來,就會有三大好處。第一,能把這些流民改為成為良卒,消弭民變于無形;第二,以工換食,能彰顯郡府公平,百姓亦有尊嚴,也讓那些懶漢遭人唾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打井是需要人手勞力的。如果完全靠陰家來提供,這樣的成本也太大了一些。
“按照你說的方法的話。”
陰晚晴一邊飛速記錄,一邊道,“那么我們還得設立一個巡視的職位……還要有相應的處罰政策。”
張星落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沒錯。有獎勵就有罰。賞罰分明,嚴酷無情,才能杜絕懶散和舞弊?!?
這看似簡單的制度,內里卻是法家式的嚴苛。
有時候,懷柔之術遠不如雷霆手段。
陰晚晴默默記下,又問道:“你剛才說,等到后面人手夠了后,便要到處打井。可南陽大旱已經多月了,原本很多地方的井水都已經枯竭。我之前也命石公繼續渡口附近掘地,但……效果不是很好?!?
“所以需要多點開花之法,需要多去找可能有水的地方?!?
張星落嘆了口氣。
面對水源問題,他也沒有更好的方案,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來找水了。
只能多找點,多打井。
張星落從懷中取出幾張早已畫好的麻紙,上面用畫著幾個奇特的器械輪廓。
“人心,是需要用事實來建立的。而事實呢,則是需要用效率來創造?!?
張星落將圖紙在案上鋪開,“如今打井基本全憑人力挖掘,肩挑背扛,效率是低下的。這是我上次與石公探討后,優化出的繪出兩種省力器械。暫時命為桔槔吧。在井邊立一木架,懸一長桿,桿頭掛水桶,桿尾墜重物。提水時,一人之力可抵三人?!?
“另外一樣是轆轤,你見過的。就是在井上設一轉軸,纏以繩索,轉動把手,這樣可以輕易將深井之土石吊出。有這兩樣東西,效率就能起來了。這樣,打井多了,出水的概率就會更大?!?
陰晚晴看著圖紙上清晰的結構,心中的信心,又增添了幾分。
那巧妙的構思,一眼就看出了其巨大的實用價值。
一個時辰后,最后一筆落下。
陰晚晴的輕輕吹干了墨跡,雖然手腕酸麻,但卻異常亢奮。
她小心翼翼地將這方寫滿了蠅頭小楷的帛書卷起,用一根錦繩系好。
“有此萬全之策,咱們渡過難關的把握就會更大了,我相信,桓公一定會采納的!”少女看著張星落,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張星落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過……”
陰晚晴忽然偏過頭,一雙明眸盯著他,“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張星落正在思索有沒有什么缺漏要補充,隨口問了一句。
“你腹有良謀,為何偏偏要我來為你執筆?”
陰晚晴的語氣聽似尋常,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埋怨。
“???哦,因為我的字不好看啊?!?
張星落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是實話。
硬筆字還行,毛筆字,簡直是慘不忍睹。
聽到這個回答,陰晚晴先是一愣,隨即臉頰微微鼓起,像是有些惱了。
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敲著漆案,沒好氣道,“哦……搞了半天,原來是嫌自己的字拿不出手,把我當成給你抄書的侍女來使喚了?”
“嗯……嗯?”
張星落這才反應過來話里的不妥,尷尬地撓了撓頭:“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陰晚晴不依不饒,美眸斜睨著他,悠悠地道,“再說了,論寫字,那醫廬的華姑娘,一手簪花小楷也是極好的。怎么不去找你的清棠姑娘幫忙呢?她呀,想必是樂意之至的?!?
“這……”
張星落只覺得頭皮發麻,這話題怎么突然就拐到華清棠身上去了?
看著陰晚晴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少年知道再這樣說下去一定是越描越黑,當即拱手告饒,“我錯了,我錯了!晚晴的字,是南陽第一,不,是天下第一!能請您執筆,是我三生有幸!”
“哼,油嘴滑舌!”
陰晚晴冷哼一聲,嬌俏的白了他一眼。
“我……我還有事!先走了……”
張星落趕緊抱著那卷凝聚了兩人心血的帛書,抱頭鼠竄般地離開了書房。
看著他有些狼狽的背影,陰晚晴的薄怒終于徹底化開,變成了動聽的笑聲。
次日清晨。
南陽郡守府,已是亂成了一鍋粥。
小吏們抱著沉重的竹簡在庭院和廊廡間跑得腳不沾地,臉上寫滿了疲憊焦慮。
各縣送來的災情告急文書已經堆積如山了。
當陰晚晴帶著張星落求見時,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被一個老仆領了進去。
府衙后堂,桓譚正看著墻上懸掛的南陽郡地圖。
地圖上,已經用朱筆圈出了大片大片的區域,觸目驚心。
聽到腳步聲后,他緩緩轉過身,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
“是你們倆啊?!?
桓譚的聲音有些沙啞。
“桓大人?!?
陰晚晴斂衽一禮,開門見山,“我與星落連夜商議,就郡中抗旱救災之事,草擬了一份條陳,或可解大人燃眉之急。”
桓譚疲憊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張星落連忙上前一步,雙手將那卷帛書奉上。
桓譚本以為會看到一些空泛的仁德之言,或是生不切實際的幻想。
然而,僅僅是開篇,就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了。
“以工代賑,開渠鑿井。”
這八個字,帶著一股破開迷霧的力量,讓他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
繼續往下看。
字跡娟秀,條理分明。
從災民的編組、糧食的發放標準,到工具的籌集、工作量的核算,再到責任的劃分,每一條都寫得詳盡、具體,仿佛演練過無數遍。
這已經不僅僅是一份建言了,而是一份可以直接下發執行的政令!
桓譚的目光越來越亮。
當看到第二卷上用木炭精心繪制的圖紙時,他的手甚至微微顫抖了一下。
圖紙上畫著兩種他從未見過的器械。
一種是桔槔,另一種是轆轤。
“天才之想……真是天才之想!”
桓譚忍不住低聲贊嘆。
他不是不通農事的書呆子,他深知在缺少牲畜動力的旱年,人力取水是何等艱難。而這兩樣東西,結構簡單,用料尋常,一旦造出,其功效何止倍增十倍!
這對于大規模鑿井取水而言,簡直是神來之筆!
桓譚猛地抬起頭,越過陰晚晴,看向了張星落。
“這份條陳,是你二人合力所為的?”
桓譚的聲音帶上了一股威嚴。
“是的,桓公。”
陰晚晴微微屈身,福了福,“大體的方略,都是他提出的。而我只是就其中一些細節,做了補充和完善?!?
桓譚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于是他收回目光,重新審視著那幾卷內容,仿佛要將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里。
后堂陷入了沉默,只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張星落和陰晚晴靜靜地站著,等待著這位欽差大人的最終裁決。
良久。
桓譚緩緩卷起了帛書,將其小心地放在一旁。
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對著門外喊道,“將孟主簿請來,立刻!”
“喏?!遍T外的守衛應聲退下。
兩人心中微微一動。
“你們兩也不要傻站著了,自己找地方坐吧?!?
桓譚揉了揉眉心,很是隨意的開了口。
不多時,一陣急促而穩健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一個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文士快步走了進來,他面容清瘦,眼神明亮,正是主簿孟昭。
“大人,您召我?”
孟昭躬身行禮,隨即注意到了堂內的陰晚晴和張星落,眼中閃過一絲詢問。
“孟昭,你來得正好。”
桓譚沒有繞圈子,直接將那帛書推到他面前,“看看這個。”
孟昭依言上前,開始細看。
他的表情變化,幾乎和桓譚一模一樣。
當看到桔槔和轆轤的圖紙時,這位素來沉穩的主簿,竟忍不住失聲道,“大人!此策……此策若能推行,南陽有救矣!”
桓譚點了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再看向張星落時,眼神變得更加復雜。既有欣賞,也有審視,還有絲考驗的意味。
“張星落!”
他第一次用如此鄭重的稱呼,“這份條陳,是濟世良方,這一點,我與孟主簿,都深信不疑!”
一上來便給予了最高的肯定,這讓兩人的心頭頓時一松。
然而,他話鋒緊接著一轉,語氣沉了下來。
“但是,好藥方,也得有好藥引!還得有能熬藥的人和能治病的錢。南陽郡如今,就是個沉疴遍體,卻又無錢進補的將死之人。你的藥方,開得很好??裳巯?,我們面臨著三個繞不開的死結?!?
桓譚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錢糧。以工代賑,聽上去很好??赡菙登穹?,加上后續可能收攏的流民,每日人吃馬嚼,耗費的糧食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實話跟你說吧,郡府的倉稟,早在陳氏被抄之前,就已經空了。抄沒陳家的糧錢,一部分要用于賠償,另一部分,需要填補郡府之前的虧空,應付日常開支。真正能動用的,所剩無幾。沒有錢糧,你這‘以工代賑’,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第一步就走不出去?!?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聲音愈發冰冷。
“第二,官吏。你的計劃很周密,編組、計酬、監督……環環相扣。但誰去執行?你看看這滿堂的掾吏,有幾個是能吏?又有幾個是清官?不是尸位素餐的庸才,就是與地方豪強盤根錯節的蠹蟲?!?
“把這么大的事交給他們,不出三天,救災的糧食就能被他們倒賣一半,民工的工分能被他們克扣得一文不值。屆時,非但不能救災,反而會激起民變!”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死死地盯住少年。
“這第三個,也是最關鍵的死結,就是你!張星落!”
桓譚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你,一介白身。無官憑,無告身。你憑什么去統領那數千桀驁不馴的民夫?就算他們今日能為你所用,那是因為走投無路。可一旦發現你這根稻草也救不了命時,他們明日便可能為他人所煽動!屆時,這支力量,最終會不會調轉矛頭,將郡守府,將陰家,連同你,都一并吞噬?!”
“到了那個時候,你便不是南陽的功臣,而是引來滔天大禍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