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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斬罷舊惡思遠圖

三日后。

陳氏伏法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南陽郡每一個角落。

天剛亮,南陽郡城的法場便已人山人海。

孫老漢便是這擁擠中的一員。

今年五十有三,他的背已經駝得像一張弓了。

孫老漢沒有帶干糧,也沒有帶水,只是懷里揣著一塊冰冷的硬饃。

這是全部的家當。

三十年前,他還是淯陽縣有名的耕讀人家,擁有三十畝良田。

只因那片地緊鄰著陳家的別業,被陳家二爺看中。

一夜之間,地契離奇失竊,縣衙的卷宗也莫名損毀。

父親據理力爭,卻被誣告為刁民,活活被打死了在縣衙門口。

母親悲憤交加,一病不起,不出三月也撒手人寰。

原本殷實的家,一夜傾覆。

孫老漢從一個本該讀書識字的少年,徹底的淪為了在南陽城里茍延殘喘的孤兒苦力。

他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報應了。

直到三天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公審,他才敢相信。

天,真的要亮了。

郡府的兵士已經將法場周圍保護起來了。

百姓們被隔在數丈之外,黑壓壓的一片,卻又很安靜。

沒有人高聲喧嘩,只有竊竊私語和粗重的呼吸聲。

“來了!欽差大人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一陣騷動。

只見一隊威武的兵士開道,桓譚身著緋色官袍,外罩錦緞披風,在眾官員的簇擁下,緩步登上高高的監斬臺。

他面色沉靜如水,肅穆莊重。

太守王順緊隨其后,坐在監斬臺的次席。

他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心中反復回蕩著一個念頭。

幸好自己懸崖勒馬,否則今日跪在那里的,恐怕就多一個了。

欽差大人的雷霆手段,讓他感到了渾身發冷。

“時辰將至,帶人犯——!”

隨著堂官一聲悠長的喝令,法場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眾披頭散發腳戴重鐐的囚犯,被兵士押解了出來。

為首的,正是陳胥陳瑛父子兩個。

昔日權傾南陽不可一世的陳家家主,此刻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他被兵士粗暴地按跪在地上,頭一直低垂。

陳瑛早已被嚇破了膽,一路被拖行而來,褲襠濕透,散發著惡臭。

人群中爆發出低沉的咒罵聲。

“看!那就是陳胥老賊!”

“還有那個小畜生陳瑛!活該!”

“蒼天有眼啊!蒼天有眼!”

孫老漢死死地盯著陳胥,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捏著硬饃的手因為過度用力,指節已然發白。

三十年的屈辱、痛苦、仇恨,這一刻盡數涌上心頭。

午時三刻,日頭升至中天。

監斬官上前,驗明正身。

沒有冗長的宣告,沒有多余的儀式。

他回到了臺前,從令簽筒中抽出一支刻著“斬”字的令牌,看了一眼欽差大人。

桓譚微微頷首。

監斬官深吸一口氣,猛地將令牌奮力擲于地上。

“時辰已到——!行——刑——!”

一聲令下,數名赤著上身、肌肉虬結的劊子手同時上前一步,他們猛喝一口烈酒,將酒霧噴在冰冷的鬼頭刀上。

“噗——!”

手起,刀落!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

寒光一閃,血光迸現!

數顆曾經高高在上的頭顱,應聲滾落,在塵埃里翻滾了幾圈,臉上還凝固著最后一刻的驚恐。

那噴濺而出的鮮血,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整個法場,陷入了長達數息的死寂。

隨即。

“殺得好!!!”

“好啊!!!”

一聲聲壓抑到的嘶吼,瞬間炸響,燃了所有人的情緒。

“報應啊!老天開眼了!”

“爹!娘!你們在天之靈看到了嗎?惡人伏法了!”

“嗚嗚嗚……我那苦命的閨女啊……你可以安息了……”

無數百姓激動得跪倒在地,朝著監斬臺的方向,朝著青天,重重地叩首。

孫老漢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他看著遠處滾落在地的頭顱,老淚洶涌而出,“爹……娘……你們看到了嗎……報應……報應終于到了……”

落下的屠刀,斬斷了罪惡,也斬斷了數十年的陰霾。

王法昭昭,罪惡終將伏誅!

城東最大的茶館里。

一位精神矍鑠的說書先生,正手持醒木,口若懸河。

“話說那陳氏惡霸,設下毒計,欲以‘福祿泉’毒害萬民!千鈞一發之際,只聽得一聲斷喝,一位神秘的先生飄然而至!他慧眼如炬,洞察奸謀,聯合那俠肝義膽的女俠,夜探龍潭虎穴,九死一生,終得鐵證!而后,他們巧設連環之計,助欽差大人……”

說書先生講得是繪聲繪色,臺下的茶客聽得是如癡如醉。

那先生和女俠的故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植入了人們的心中。

與此同時,由吳大壯組織的民謠隊,也開始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傳唱著一首早已編好的歌謠:

“說從前,道從前,南陽有個陳家顛。

欺男霸女良心喪,魚肉鄉里手段奸。

良田萬頃白骨堆,金玉滿堂百姓冤。

福祿泉水毒心肝,可憐礦工赴黃泉。

……

……

這首歌謠朗朗上口,旋律簡單。

連在巷子里追逐打鬧的孩童,口中也開始哼唱起來。

更有好事者,將近日的天象變化與陳家的覆滅緊緊聯系在一起。

“你聽說了嗎?前幾日那天狗食日,正是上天示警啊!如今陳家滿門伏法,可見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

“是啊是啊!我三叔公可是親眼看見,公審那晚,一顆妖星直墜陳家府邸的方向!這叫天譴,天譴吶!”

這些看似迷信的說法,在這樣特定的環境下,卻擁有著最強大的說服力。

百姓們寧愿相信,也樂于相信。

陳家的覆滅是天意所歸,是正義的必然。

這不僅將桓譚大青天的形象徹底穩固,也為后續的治理和改革,奠定了堅實無比的民意基礎。

黃昏時分。

張星落與陰晚晴并肩站在閣樓之上,憑欄遠眺。

“城里,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陰晚晴輕聲說道,眉眼間滿是疲憊。

這幾日,為了協助官府清查陳氏黨羽穩定局面,整個陰家都被動員了起來,她本人更是忙得腳不沾地。

“城里暫時安靜了。”

張星落點了點頭,“不過,城外,恐怕很快就要喧鬧起來了。”

陰晚晴立刻聽出了話中的深意,秀眉微蹙,“你是說……那些被陳家侵占的田產?”

“那只是其中一部分。”

張星落分析道,“陳家這棵盤踞多年的大樹倒下,看起來是好事。但樹倒之后,我們將要面對的,則是一個更棘手的爛攤子。”

少女輕輕的“嗯”了一聲。

“陳家雖然倒了,可他們在南陽下轄各縣安插的那些人呢?葉縣的縣令是陳胥的姻親,宛城的倉曹是陳家的外甥,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畢竟,王順這種見風使舵、迅速投誠的只是極少數,而更多的是那些與陳家有深度利益捆綁的官員。桓大人是欽差,不可能久留南陽,他一旦離去,誰來填補這些空缺?誰來駕馭這些舊人呢?”

“如果我們只是簡單粗暴地將他們全部罷免,那么整個南陽郡的政務立刻就會陷入癱瘓,屆時政令不出郡府,稅收無法征繳,麻煩就更大了!”

少女神色一凜,她久居南陽,深知本地的復雜。

張星落所言,字字句句,都如同尖刀般,精準地刺入了問題的要害。

“陳家畢竟已經經營百年,若不是桓公的雷霆手段,速戰速決。”

陰晚晴點了點頭,“怕是很難啃下這個硬骨頭啊。”

“是的,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占了,所以才贏的那么輕松。”

說完這一句,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只是不約而同的,看向了遠處的萬家燈火。

過了許久。

陰晚晴輕輕的嘆了口氣,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幾日,我在協助桓大人處理一些后續,卻發現事情遠比想象中要棘手。”

“就說查抄的田產和財物,便是一團亂麻。陳家的百年侵占,賬目上是真假難辨,許多田產的原主早已無從查起了。就算我們陰家動用了所有的人手去核對地契和魚鱗冊,依舊……還是舉步維艱。”

“我明白你的意思。”

張星落聞言,神色也嚴肅起來,“這不僅僅是查賬的困難。更可怕的是,這個過程如果處理不好,就會滋生出新的腐敗。負責清查的官吏可以上下其手,地方士紳可以趁機渾水摸魚,制造出新的不公。屆時,今日的勝利,反而會成為明日更大動亂的根源。”

“是的。”

陰晚晴贊同地點頭,又拋出了第二個問題,“還有那些礦工們。礦工們是扳倒陳家的功臣,可如今礦洞已經被封,他們一夜之間斷了生計。雖然我已命人搭起粥棚,但這終究還是飲鴆止渴。這幾日,已經有零星的代表來府前請愿,詢問前路了。”

“這也是我擔心的。”

張星落皺起眉頭,“他們是一把雙刃劍。用好了,是建設基石。用不好就是傾覆的洪流。”

“人事、經濟、民生,這三大難題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足夠讓我們焦頭爛額了。”

陰晚晴頭疼的吸了口氣。

“但是晚晴,你我剛才所說的這一切,是可以用時間和精力解決的。但是,目前還有一個最根本最致命的問題……在我們頭頂啊。”

陰晚晴的心猛地一沉。

兩人一起緩緩抬頭,看向那片沒有一絲云彩令人心慌的夜空。

是天災!

今年是大旱之年!

已經許久沒有下雨了!

“我們雖然扳倒了陳家。”

張星落幽幽道,“但天上依舊沒有掉下一滴雨!郡府的糧倉早已被陳氏貪墨一空,你陰家的存糧雖多,但是面對整個南陽的災民,又能支撐多久呢?目前,田地龜裂,河流水位一降再降,今年的秋收,已經注定是一場泡影了。等到冬天來臨時,大家要如何面對饑荒的問題?”

“到那時,一個饑餓的災民,他是不會記得你曾經的功勞。饑餓是足以吞噬一切律法、道德和理智的野獸。所有的問題都將會在饑荒的催化下,同時引爆!那,才是真正的絕境了!!”

說完這些,張星落轉頭看向了陰晚晴。

然而,出乎料的是,少女并沒有絲毫的慌亂。

陰晚晴只是靜靜地盯著他。

在她那雙清冷的眸子里,沒有恐懼,也沒有迷茫。

反而像是有無數細碎的星辰被點亮,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的光芒。

“嗯?”

這一下,換成張星落懵了。

感覺自己蓄滿了力氣的一拳,打在了最柔軟的云朵上。

“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頭疼,甚至很可怕的事嗎?”

張星落撓了撓頭,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陰晚晴忽然笑了起來。

她調皮的歪了歪頭,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理所當然道,“這不是有你在嗎?”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卻像一道溫熱的激流,猛地撞進了他的心房。

張星落整個人都僵住了。

縱有千言萬語,縱有無數的分析計謀,在這一刻,都被這句話輕輕地覆蓋了。

這份沒來由的信任,比承諾更重,比黃金更貴!

張星落感覺喉嚨有些發干,想說些什么,卻發現什么都說不出來。于是只能苦笑了一下。

“你對我,可比我自己還有信心。”

“我的信心可不是憑空來的。”

陰晚晴的笑容收斂了幾分,無比認真道,“從十日賭約,到揭露福祿泉的陰謀,然后到公審堂上的雷霆反擊,再到剛才你對南陽局勢的剖析……你所看到的,比我更遠更深。我相信,既然你能看到,就一定能找到走出絕境的路。”

她頓了頓,向前踏了半步,距離瞬間拉近。

少女仰起了頭,清澈的目光直視著他,一字一句道:“所以,不要問我怕不怕。而是要告訴我……我們,該怎么做。”

“我們……”

張星落咀嚼著這個詞。

是啊,不是他,也不是我。

而是我們。

“天災才是病根!”

張星落深吸一口氣,隨即將胸中所有的郁氣都吐了出去。

“所以要破局,就必須要從根上去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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