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
南陽縣境內的旱情,瘟疫般的迅速蔓延。
最初還只是幾條小河溝斷流,導致附近的田地龜裂。
漸漸地,周邊的水井也開始干涸了。
鄉間的百姓們,不得不扛著水桶,背著水囊,跋涉數里甚至十數里去尋找水源。
靠近城郭的地方還好一些。
雖然,官府沒有大規模的賑濟措施,但至少還維持著幾口主要官井的秩序。
每日有限量的供水。
但在偏遠的村落里,情況則要嚴峻的許多。
鐵匠鋪后院的小溪也斷了。
張星落坐在昏黃的油燈下,面前攤開的是幾張粗糙的草紙。
上面用木炭條勾勒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線條和構件,正是他連日來苦思冥想的曲轅犁雛形。
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灌了一口涼白開。
水缸里的存水已經不多了。
這還是他白天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從村東頭那口的老井里,排了半天隊打回來的。
可是眼下,連那口老井的水位,也是肉眼可見地下降。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焦躁的燥熱。
即便是夜晚,暑氣也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
窗外,偶有幾聲被渴壞了的蛙鳴,有氣無力。
“咳咳……”
里屋傳來父親張老憨的咳嗽聲。
張星落心中一緊,連忙起身走了進去,倒了一碗水,小心地喂父親喝下。
張老憨半靠在床上,嘴唇有些干裂。
“星落啊,”
張老憨喘了口氣,“我瞧著天色不對,這旱情怕是一時半會兒過不去了。你……你可得小心點。”
“老爹,您放心吧,我省得。好好歇著,別操心。”
張星落輕松地笑了笑。
“官家那邊有動靜嗎?我瞧著最近也沒來人。”張老憨滿臉擔憂。
張星落搖頭,“沒有呢。一直也沒來找我,不過官家嘛,都是日理萬機的,哪有那么多時間浪費在我們身上。”
最近一段時間,過得很是平穩。
不但鐵官署沒有來人,就連陳家也似乎沒了什么動靜。
詭異的很!
不過眼下大旱將至,想來大家都是焦頭爛額的。
應當是沒時間和精力搞小動作吧!
所以,得抓緊時間了。
張星落嘆了口氣,重新回到了外間,坐回了桌前。
看著桌上那堆圖紙,痛苦的揉揉眼。
曲轅犁的關鍵是在于犁評的曲面設計。
它能有效地翻土、破土、起垅,比之現在普遍使用的直轅犁,不僅省力,而且耕作效率和深度都能大大提高。
尤其是在這種板結干硬的土地上,優勢更為明顯。
但是困難也顯而易見的。
首先是材料。
需要堅韌的木材作為犁轅、犁底、犁梢,更需要一塊上好的鐵料來打造犁評和犁壁。
鐵官署那邊雖然答應提供一些便利,但具體能拿到多少,質量如何,還是未知數。
其次是工藝。
曲面犁評的鍛造,犁體各部件的連接角度,都需要精確的計算和反復的試驗。
他雖然有理論知識,但將理論轉化為實物,尤其是在這個工具簡陋的時代,又是一大難題。
“吱呀。”
一陣輕微的響動從窗外傳來。
張星落警覺地抬起頭,屏住呼吸。
窗外,一道纖細的人影一閃而過。
他心中一動,快步走到門口,輕輕拉開一條門縫。
朦朧的月色下,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離去,正是陰晚晴身邊的那個侍女。
張星落心中微暖。
這幾日,陰家小娘子幾乎每日都會派人送來一些清水和精細的吃食,雖然不多,但在這艱難時刻,已經是雪中送炭。
他知道,這是她的支持他。
他沒有聲張,拿起食盒,默默關上門。
這份情,他記在心里。
壓力,也是動力。
他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圖紙上。
犁轅的長度,犁柱的高度,犁梢的彎曲度……
每一個細節都需要反復推敲。
他甚至用泥巴捏了幾個簡陋的模型,以便更直觀地能感受犁體在耕作時的受力情況。
這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張星落便背上了家里最大的那個陶罐,腰間別著柴刀,出發了。
昨日,村東頭的老井,排隊的人已經從井口排到了村外。
等輪到他時,只是勉強打到了半罐渾濁的泥水。
很明顯。
水量嚴重地不足了!
于是他決定往更遠的山里走走。
老憨曾跟他說過,在西邊的一片山坳中,似乎有一處常年不干的山泉。
所以張星落決定去找找看,碰碰運氣。
山路崎嶇,晨露打濕了他的褲腳。
一路上,看到了更多令人心酸的景象。
往日綠意盎然的山坡,如今已是枯黃一片。
偶有幾棵耐旱的灌木,葉片也蔫蔫地耷拉著,失去了生機。
三三兩兩同樣出來尋水的村民,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焦慮和疲憊。
有些人甚至因為爭搶一處幾近干涸的小水洼而發生了口角,若非旁人拉勸,幾乎要動起手來。
“唉,這鬼天氣,再不下雨,咱們可怎么活啊!”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氣喘吁吁地坐在路邊。
“可不是嘛,家里的存糧不多了,地里的莊稼全完了,連喝口水都這么難!”
旁邊一個壯年漢子愁眉苦臉地應和。
張星落默默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心情愈發沉重。
這還只是開始。
如果旱情持續下去,接下來便是饑荒,是流離失所,甚至是……
易子而食。
史書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現實,壓得喘不過氣來。
翻過一道山梁后,眼前豁然開朗。
老憨說的那片山坳出現在眼前。
少年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
然而,當他走到近前,心卻涼了半截。
是有山泉!
但是,那是以前。
如今這股山泉只剩下淺淺的一灘水印,周圍的泥土濕漉漉的,顯然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并且取走了僅有的一點水。
泉眼處,只有幾滴水珠在緩慢地滲出,積攢半天,恐怕也積不滿一個碗底。
張星落失望地嘆了口氣。
此時,山林間一絲風也沒有,悶熱得像個蒸籠。
但他不甘心白跑一趟,于是繼續前行。
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山坳。
這里地勢相對低洼,幾塊巨石突兀地立在山坡上,周圍的植被也比別處顯得稍微茂盛一些,雖然也帶著枯黃,但至少沒有完全干死。
“有戲!按理說,這種地勢應該容易聚水……”
張星落瞧見了希望,于是仔細的翻找周圍。
他平時最愛看些雜七雜八的書,什么《阿飄滅燈》、《摸金筆記》之類的也沒少翻。
此刻情急之下,那些小說里看來神神叨叨的尋龍訣和分金定穴的片段竟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
嘿!死馬當活馬醫,老子也來客串一把摸金校尉。
不過不摸金,只摸水!
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學著小說里的腔調,壓低聲音念叨起來:“尋龍分金看纏山,一重纏是一重關。關門如有八重險,不出陰陽八卦形……”
念著念著,差點笑岔氣了。
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過,玩笑歸玩笑。
這里的山坳的地勢,還當真有幾分“藏風聚氣”的意思。
兩側山勢隱隱環抱,前方則相對開闊。
《葬經》有云,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
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
張星落一邊回憶著半吊子的風水知識,一邊用腳踢開一塊石頭,查看下面的土壤濕度。
干的,干的,還是干的。
他不死心又往前走了幾步,目光鎖定在一片長勢相對茂盛的葛藤上。
這些葛藤攀附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葉片雖然也有些卷曲,但比起周圍的雜草,明顯要精神得多。
凡草木繁盛處,下必有水澤……
這句總不會錯吧。
張星落心中一動,快步走了過去。
他繞著青石轉了一圈,用鐵釬這里敲敲,那里捅捅。
突然,“篤”的一聲,似乎碰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然后微微一陷。
張星落心中一喜,急忙蹲下身,撥開葛藤。
只見在青石底部,一道不起眼的石縫被葛藤的根須幾乎完全遮掩。
石縫很窄,僅能容納拳頭大小。
但湊近了細聽,能隱約聽到一絲絲微弱的“滴答”聲。
用柴刀小心地清理掉石縫周圍的藤蔓和碎石后,張星落又用鐵釬往下探了探。
泥土濕潤!
而且越往下越濕!
“有戲!”
張星落大喜過望,也顧不上什么形象了,擼起袖子就開始用手刨。
刨了一會兒,石縫被擴大了一些,淡淡的濕氣便混合著泥腥味撲面而來。
那“滴答”的聲音更加清晰了。
這下面,肯定是有水的!
而且水量似乎還不少,只是被厚厚的泥土和巖石阻隔了。
張星落興奮地站起身,擦了擦滿手的泥,臉上露出笑容。
雖然這水源未必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嘿,沒想到這尋龍分金的胡謅八扯,還真能起點作用。”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情卻輕松了不少。
或許不是風水起了作用,而是這套理論讓他更系統地觀察了環境,發現了一些平時容易忽略的細節。
休息了一會,張星落便開始了開鑿引流。
功夫不負有心人。
等到周圍的碎石和泥土都被清理完后,一汪拳頭大小的清泉被引到了事先挖好的土坑里。
水流雖然細小,但清澈甘冽,而且源源不斷。
張星落連忙俯下身,痛飲了幾口。
清涼的泉水滋潤著干渴的喉嚨,驅散了些許燥郁。
他不敢耽擱,用帶來的小碗,一碗一碗地將泉水舀入陶罐中。
足足花了快一個多時辰,才勉強裝滿了大半罐。
等回到家中,已是臨近晌午了。
將陶罐里的水小心地倒入大缸后,張星落便草草吃了點干糧,再次投入到設計中。
白天的經歷,以及目睹到的景象,讓他心中的緊迫感更甚。
張星落坐在桌前,先將之前遇到的幾個難點重新梳理了一遍。
其實最大的難題還是在于犁評的曲面弧度和犁壁的連接。
如果弧度不對,翻土效果就會大打折扣,甚至還有可能適得其反。
而犁壁連接不牢固的話,則在高強度的耕作中會很容易損壞。
張星落咬著一根削好的木條。
想著在農業博物館里看到的曲轅犁模型和圖片,努力回憶著那些關鍵的結構特征。
“有了!”
他突然眼睛一亮,拿起木炭條,在一張新的草紙上飛快地勾勒起來。
這里有一個關鍵點,那就是分段鍛造。
然后再組合焊接。
雖然這個時代的焊接技術很原始,但還是可以通過現有的技術來實現。
比如說。
鉚接和高溫鍛合!
他轉身回到屋內,找出前幾日畫廢的圖紙背面,拿起一截剩下的木炭,借著昏黃的油燈,開始在上面勾勒起來。
他的腦海中,曲轅犁的每一個部件,每一個連接方式,都在不斷地演化、組合。
彎曲的犁轅,如何設計才能最省力?犁壁的曲度,怎樣才能更好地翻土?犁評的調節,如何才能簡單有效?還有犁鏵的材質和形狀……
一個個問題涌上心頭,他又一個個地去解決。
夜,越來越深。
油燈的燈芯被他撥亮了好幾次,桌案上,廢棄的草圖也越堆越高。
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中卻閃爍著興奮與專注的光芒。
仿佛回到了前世在案桌前苦苦啃讀的日日夜夜。
那種沉浸其中、物我兩忘的感覺,真的很爽!
不知過了多久。
當天邊泛起第一抹魚肚白時,張星落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在他的面前,一張相對完整的曲轅犁草圖,已經初具雛形。
雖然還很粗糙,很多細節還需要完善。
但大體的結構和關鍵部件,都已經清晰地呈現出來。
剩下的,就是實踐了。
張星落放下手中的炭筆,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
他似乎已經聽到了土地干裂的聲音,聽到了禾苗枯萎的哀鳴,聽到了無數百姓在絕望中發出的嘆息。
“星隕預示災劫,人力亦可回天。”
張星落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活動。
“希望這曲轅犁,能給大家帶來生的希望吧!”
燈光將他瘦削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夯實的墻壁上。
如同黑夜中沉默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