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內宅。

朱棡看向坐立不安的楊景清，聲音很輕：

“楊憲治揚功績有假，可對于楊憲的功績，皆是出自于監察御史巡視之后，方才蓋棺定論。”

楊景清喉頭微動，抬眼時眼底泛著焦灼：“殿下有所不知，楊憲有功不假，但過更多，甚至弄虛作假，荼毒百姓。”

“怎講？”朱棡指尖叩了叩桌面。

楊景清也不避諱，便是全盤托出：“陛下為恢復揚州盛景，光是國庫撥款就是高大四十萬貫，為的就是讓揚州快速回復元氣。”

“但這其中，至少有二十萬貫，便是落入了楊憲之手。”

“簡直荒唐！”朱棡身側的馮文敏按捺不住開口道，“《大明律》中明文記載，貪墨六十兩以上者，當處以剝皮實草之刑。”

“若楊憲當真私吞二十萬貫錢財，哪里還能在中書省留任？”

“再者，陛下親抓揚州，楊憲若敢鯨吞一半銀錢，剩下二十萬貫，豈能讓揚州恢復元氣？”

“他又怎敢立下軍令狀，言明三年必讓揚州恢復元氣？”

此語確實不錯，治理揚州乃朱元璋親定之國策。

畢竟，揚州屬于江南賦稅重鎮之一，若能完全恢復過來，朝廷也是受益無窮。

而朱元璋向來對貪腐以鐵腕論處，所以這個節骨眼上面，縱是楊憲有天大的膽子貪墨，也斷不敢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侵吞半數國帑，其中怕是藏著更深的隱秘情由。

朱棡卻是看向馮文敏搖了搖頭：“文敏，你低估了人性的貪婪，也低估了他們的手段。”

“什么意思？”馮文敏皺了皺眉，罕見的沒有反駁朱棡。

朱棡抬了抬眼眸，依舊輕聲：“孤大概能想明白，楊憲的手段。”

“戶部撥款四十萬貫，楊憲所貪，絕非二十萬貫，而是更多的銀兩。”

這話如重石投入湖面，瞬間驚起波瀾。

楊景清渾身微微一顫，更是難以置信的看向朱棡。

馮文敏卻是擰著眉頭，面上困惑更甚，顯然還未參透其中的關鍵所在。

朱棡目光沉沉望向馮文敏，忽而開口，聲線里帶著幾分洞徹世事的沉緩：“大明開國未久，九州大地百廢待興。”

“于天下百姓而言，如今最珍貴的便是太平世道——不再顛沛流離，不再朝不保夕。”

“尤其是刻在骨血里的歸鄉之情，縱使家鄉仍是荒蕪一片，他們也甘之如飴。”

“這些年百姓早已嘗盡了苦楚，草根樹皮、觀音土乃至易子而食的慘狀都曾經歷，還有什么沒吃過？”

“故而，在百姓心中，太平世道又怎會比亂世更難熬？”

“只要能有一口糧食下肚，便能知足地扎根故土，沒日沒夜地墾荒耕作。”

朱棡指尖又是輕輕叩擊案幾，眸中掠過冷意：“這正是楊憲手段陰詭之處——他算準了百姓求生求穩的心思，更算準了朝廷重建揚州的迫切。”

這便如同后世那些官場景象，上位者話講得冠冕堂皇，實事卻寥寥無幾。

楊憲恰恰是攥住了百姓心底對安穩的執念，以及亂世中最質樸的求生本能。

說白了，楊憲深諳只需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作餌，便能讓百姓甘之如飴地為揚州重建耗盡氣力。

三餐粗食下肚，便能換來無數雙攥緊鋤頭的手，在荒蕪的土地上從日出挖到日落。

那些沾著泥土的額頭叩謝的不是官府的賑濟，而是楊憲“恩賜”的活路。

因為，這在百姓的眼里，這位楊知府肯給飯吃，便是天大的善人。

這也并非是百姓單純，好糊弄，而是被饑荒磨平了棱角的求生本能罷了。

睜開眼是黃土，閉上眼是妻兒饑腸轆轆的臉，哪里有閑心去琢磨別的？

他們只知道手里的粗糧是真的，田里的青苗是真的，家人能活過這個冬天是真的。

為了這點實實在在的活路，縱是把脊梁累斷在泥地里，也得咬著牙拼命往前爬。

是以，這正是楊憲的精明所在，百姓口中傳揚他是青天大老爺，是為民生疾苦奔走的好官。

而揚州城的斷壁殘垣間，無數雙布滿老繭的手在粗糲飯食的維系下，將廢墟一點點重建。

好一個兩全其美的妙策！

朱棡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站在的楊憲立場，既得了治世能臣的政績，又博了親民恤民的聲望，當真是一石二鳥的算計。

這般深諳官場權衡之術的做派，倒的確稱得上“深諳為官之道。”

聽完朱棡抽絲剝繭的剖析，馮文敏的睫毛劇烈顫動兩下，眼底先是閃過難以置信的水光，接著指尖緊緊攥住袖口，聲音從震驚逐漸染上惱意：

“楊左丞，當真是‘愛民如子’的‘好官’！”

馮文敏自幼頑劣好動、愛耍鬧，可骨子里卻始終涌動著溫軟的善意，所以對于楊憲的種種行徑，自然打心底里覺得不齒。

好在馮文敏人還在揚州，不然楊憲必定逃不過馮文敏的一頓鞭打。

即便楊憲官居左丞，又能如何？

俺爹，可是大明開國六公之一的，宋國公馮勝！

這便足矣！

朱棡并未在這樁事上多作糾纏，轉而將目光投向楊景清，沉聲道：“楊景清，孤查過揚州重建不過短短幾年，如何能冒出這許多豪強士紳？”

說著，他便是將案上的卷宗扔在地上，“且京營探報稱，揚州六成以上田畝，皆落入這些人手中。”

楊景清聞言，身形劇烈顫抖，面色瞬間慘白如紙。他深知在這位殿下跟前根本無從隱瞞，只得心如死灰般開口：

“殿下明鑒，罪臣不過是個頂缸的傀儡，哪有資格知曉內情？”

看似身為揚州知府的楊景清，實則不過是楊憲手中的提線木偶。

平日里除了替楊憲收斂金銀、便是經營揚州府表面的政務，繼續維持楊憲的名聲，但對于核心事務，根本插不進去。

揚州府的士紳豪強也是打心眼里瞧不上楊景清這枚“棋子”，只是面上虛與委蛇，只要銀子給足、場面做夠，便將其哄得跟傻子一般。

至于真正的勾當，揚州府那幫豪強與楊憲之間的密信往來，樁樁件件都是絕密，又怎會讓楊景清這個傀儡得知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