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她確認同學里藏有一個謀殺者之前三十三小時。
每個人都是座沙漏,時間從出生那刻開始往外流,至死去那刻流盡。
柳絮會數沙子,她知道現在是凌晨1點30分,誤差不超過十分鐘。這是前軍人柳志勇對女兒十多年半軍事化訓練的結果。這樣你就能知道人生苦短,要爭朝夕,他對女兒說。可是我每時每刻都覺得,時日無多,時日無多,柳絮在心里回答。
柳絮閉著眼,眼前有流火般的光暈。她明白是感光細胞在隨機放電。或者是幻覺,她想。人人都有精神問題,或多或少。
光暈游動出一張人臉,焦黃面皮,眼窩深陷得仿佛眼珠不存在。當然存在,這對蜷縮著堅持沒有腐爛的眼珠躲在眼皮后面旁觀,瞧著柳絮一刀從頸子捅進去。事情已經過了幾天,但這一刀清晰如故,輕薄的刀鋒沒入皮里,沒入脂肪和肌肉里,刀柄粘在右手掌心,無法擺脫。
柳絮從這似睡非睡的淺夢中掙扎出來,黑暗里張開眼睛。死人臉孔在床帳里影影綽綽徘徊了一會兒,煙霧般散去。
1點35分。
屋里物件模糊的輪廓在床帳布幔的縫隙間慢慢浮現。這時她聽見了那個聲響。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持續,細密,像有扇門正被緩緩推開。
聲音并不遙遠,甚至就在耳邊。
柳絮感覺到了床的搖動。床帳波浪般緩緩起伏,在浪的源頭,現出兩條黑影,從上至下,靜靜掛在帳外。
響動停了。
柳絮動不了。她全身上下每塊肌肉都是僵硬的,連聲帶都似被凍結,張開嘴叫不出聲音,恐懼如水將她淹沒。
窒息的感覺維持了幾秒鐘,然后心臟又開始跳動,泵出大量血液,辣得她臉孔發燙。她總算意識到,黑影是睡在上鋪的文秀娟的雙腿。
汗這時才從毛孔中傾瀉而出。
寢室里仍然寂寂無聲,兩條腿垂了一會兒,又搖晃著縮了回去。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柳絮不慌了,她明白是文秀娟在爬下來。
這是上海醫學院和生醫院委培班的女生寢室。時值1997年的11月。這個班已經三年級,但柳絮加入還不到四個月。
三個多月,足夠她熟悉所有同學。因為連她在內,一共就十二個。五個男生,七個女生,兩間寢室。
聲音停息,文秀娟已經從上鋪爬下來了。
柳絮也被勾起尿意,但隨即覺得不對勁,文秀娟并沒有出門,只是在床前站著。
柳絮開始疑惑的時候,文秀娟動了。
她在床鋪和寢室中央的長條桌子之間慢慢挪動,沒有碰到任何東西,也沒有腳步聲,無聲無息,恍如鬼魂。
她沒穿鞋嗎?
11月的天氣,光著腳走在水泥地上。柳絮想一想就覺得冷,渾身冷。
房間里有微光,那是自薄窗簾后滲進來的幽冷月色,也許還從房門上方兩塊毛玻璃處,混進了些門外走道拐角處的慘白燈光。柳絮已經適應了黑暗,那一團代表文秀娟的黑影變得有輪廓起來,漸漸能分辨出她的淺色睡衣。柳絮記得睡衣上有豎條紋,像病號服。
文秀娟走到了長桌末端,房門就在一步之外。她沒有停下,繞往長桌的另一邊,站在了司靈的床前。
司靈睡在進門右手邊的第一個下鋪,上鋪放了些雜物。柳絮希望她已經睡熟,否則要是看見半夜里,床帳外立了個黑影子,會嚇出毛病。
是夢游?
柳絮沒能繼承柳志勇的膽量。盡管整個班里,文秀娟是她最合得來、也最欽佩的人,但此時此刻,看著黑夜里的這幕,心中還是恐懼。
心跳聲砸在耳膜上,嗵,嗵,嗵,嗵。
文秀娟緩緩拉開了司靈的床帳。
司靈是不和文秀娟說話的,至少柳絮沒見過。她是班里最愛打扮的女孩,也確實有資本,老實說,她幾乎和文秀娟一樣漂亮,家境似乎也不錯,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大家注目的焦點。只是很可惜,有了一個文秀娟。
柳絮從來不覺得,文秀娟是在努力要壓過司靈。她并沒有想和誰比,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氣質,與生俱來的才華。她從不提自己具體的家世,但流露出的只言片語和雍容沉凝的氣度,足以讓人確信她出自一個比司靈有底蘊得多的家庭;她從不刻意打扮,也不穿標牌顯著的服飾,時常一身裁剪妥帖的素色,走到哪里卻都有光芒;她溫和守禮,又多才多藝,簫和口琴都吹得極好,歌聲也動聽,而這一切都沒有妨礙她出色的學習成績,任何一個科目,她都是第一名。
這樣一個人,讓同為女性的柳絮,只想與她親近,生不出一點要爭鋒的念頭。司靈是想爭的,但黃鸝怎么能和鳳凰爭,江河怎么能和大海爭呢?柳絮才加入這個班,不知道司靈曾經和文秀娟有過怎樣的矛盾,以至于都不說話了。但那無疑是司靈的格局問題,文秀娟有時還是會試著問候,即便每次都毫無反應,也不以為忤。
現在,這幽魂一樣站在司靈床前的,真是文秀娟嗎?
文秀娟右手捻著床帳,上半身慢慢俯下。柳絮看著她一點點折下腰去,直到不見了頭。這樣的黑暗里,想看清楚別人的臉,要貼得很近。
整整四分鐘,柳絮的眼里,文秀娟只剩下半截身子。
這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各種各樣的猜測在柳絮腦海深處交錯,它們竊竊私語,糾結纏繞,令她在恐懼里越陷越深。印象里的文秀娟和眼前的黑影有著截然不同的氣息,她無法理解,難以接受。
是夢游吧。
文秀娟的上半身重新出現,她直起了腰,把司靈的床帳拉好。
夢游的人,是想不到把床帳拉好的。
不一定,夢游時什么都做得出來,包括殺人。柳絮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住了。
文秀娟無聲地消失在柳絮的視野里。她沒有返身走回來,而是繼續向前,沒入了被柳絮床帳遮擋住的區域。前面是戰雯雯和趙芹的床鋪,戰雯雯睡下鋪,趙芹睡上鋪。經過那里,再從長桌的另一端繞回來,是劉小悠和夏琉璃的床鋪,然后,就是柳絮和文秀娟的上下鋪子了。四個床架,八張床,七個人。
窸窸窣窣,很輕,幾近若有若無。如果不是剛聽過,柳絮不會明白那是什么聲音。
是輕而緩地拉動床帳的聲音。
文秀娟拉開了另一個人的床帳,是戰雯雯,還是趙芹?柳絮無從分辨。而后,她也就無需分辨了。
三四分鐘后,相同的聲音響起,隨即又響起。柳絮在心里默數著,拉起床帳,拉開床帳,拉起床帳,走到劉小悠和夏琉璃的床前,拉開床帳……
并不僅僅是司靈,而是這間房里每一個人。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每一個人,所以,也包括自己。
她會來看自己的。柳絮終于意識到這點。
她想翻個身,背朝外,但又不敢動,怕發出聲音。
柳絮閉起眼睛,努力讓臉孔安詳,就像真入眠時那樣。但天知道自己的臉是什么模樣,兩邊臉頰上的肌肉緊張地開始酸痛了。
數著時間,文秀娟該來了。
自己的表情對嗎,一眼就能看出在裝睡吧,兩頰是不是已經抽搐了,索性睜開眼睛問個清楚吧,我們是朋友呀,怕什么呢?
真的怕,不敢。沒用的丫頭,爸爸說得一點都沒錯。
聽見聲音了。不是在自己床前,不是拉床帳的聲音,更響,在稍遠處,靠近門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叮”。
清脆的碰撞聲。其實很輕,卻驚心動魄地響。
柳絮睜開眼,看見文秀娟背對著她,站在門邊的柜子前面,肩膀微微聳動。
她不敢再看,重新把眼睛閉上。過了兩分鐘,聲音停了,她感覺到,文秀娟在走回來。
柳絮的床帳被拉開了。
柳絮臉上的肌肉不抽搐了,面皮冰涼冰涼。她聽見呼吸聲,不是自己的。柳絮拼命地讓自己鎮定,害怕眼球會情不自禁地動起來,那樣隔著眼皮是能看出來的。
想點別的想點別的。想文秀娟站在陽光里,健朗地微笑時的模樣;想她熱心地跑前跑后,張羅著幫自己換寢室的模樣。這張下鋪,就是她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讓出來的,而一向唯唯喏喏的自己居然就接受了。這樣一個散發著暖暖光芒的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一根頭發無聲地脫落,掉在柳絮臉上,從左邊面頰橫掛過嘴唇。柳絮的鼻息噴在這根長發上,它顫了顫,隨后被兩根手指捏住末梢拎起。風從嘴唇里吹出來,頭發就不見了。
柳絮已經僵住了。不要尖叫,不要發抖,不要。
她當然知道那是什么——褐色的細弱的枯發。柳絮近來時常看見文秀娟在早晨梳完頭,花很長時間把纏繞在梳齒上的落發去掉,而幾個月前,那頭發還是烏黑光亮的。伴隨著頭發一起干涸下來的是她整個人,當然,這說的是感覺,實際上,文秀娟近來還胖了些……或者說,是浮腫。文秀娟不如從前那么漂亮了,她的身體像在某處戳開了個小孔,精氣神被一點一滴地放掉。
柳絮閉著眼睛,黑暗里浮現出文秀娟的形象,五官扭曲,面孔腫脹,頭發一根根地往下掉。別這么想朋友,她罵自己。然后,恐懼終于退潮。
床帳被重新拉起,比起其他人,文秀娟在柳絮床前待的時間最短,只一分多鐘。床架輕搖,文秀娟爬回了自己的床鋪。
凌晨2點35分,柳絮終于熬不住,起身上了廁所。回來的時候,她把虛掩的門輕輕關上,向文秀娟的床鋪望了一眼。床帳拉得很好,幾乎沒有縫。
柳絮順著酒精氣味,扶著墻慢慢蹲下,把臉湊近垃圾桶。借著頂上從毛玻璃透進來的光,瞧見了垃圾桶里的那塊棉花。氣味還有另一個來源,柜子的上三格是敞開的,第一格里有七個杯子。其中屬于文秀娟的那一個,在三十五分鐘前,被酒精棉花從里到外,仔細地擦了一遍。
柳絮回到床鋪,彎腰爬進去,拉嚴床帳。十分鐘后,她翻了個身,四十分鐘后,她又翻了個身。
先前那些是夢嗎,某一刻她想,還是現在是夢?
她保持著這樣的狀態,恍恍惚惚,直至天亮。拉開床帳時,她瞧見了左手掌沿的白色墻灰。
晨光中,文秀娟坐在窗口長桌邊看書,微笑著問早。門邊的垃圾桶已經倒過了。
2
藏了許多尸體的解剖教學樓前面長了一片飄有許多詭異傳說的松樹林,到了夜深時,便有黑影從原本無人的松樹林深處走出來。那是翻墻的學生,圍著學校的赤峰路和四平路上有排成長溜開到凌晨的小吃攤子,小餛飩、燒烤或西北刀削面,都是好味道。所以過了晚十二點,這片林子就成了一條越界的通路,只是很多人說哪來那么多半夜翻墻的,言下之意,那些從松樹林里走出的黑影,只有一部分是學生。
不過見慣了各種器官和骨骼的醫學院學生們陽氣旺盛,一邊傳著鬼故事,一邊在小樹林里幽會——當然并不待到太晚,兩不耽誤,別有情趣。
太陽微暖,風冷。文秀娟穿著杏色的絨線外套,手揣在衣兜里,沿著林子往解剖樓走,步伐不緊不慢。她臉色蒼白,但背挺得很直,所以并不特別顯得病弱,反有種堅定的美。她的長發用箍攏在腦后,鬢角一縷散發被風吹起,滑過并肩而行的柳絮臉頰。柳絮一激靈,記起了昨夜掉在臉上的頭發。
遇見認識的師生,文秀娟便微笑著輕輕點頭,分寸掌握得剛剛好,既不會失禮,也不過分殷勤。真大方,柳絮心里想。她學不來,和不太熟的人打招呼總是緊張,會說出笨拙的話,對比文秀娟,她覺得自己活脫脫是只丑小鴨。這就是所謂的貴族氣質嗎,都說三代才出貴族,自己是趕不及了。
更讓人欽佩的,是文秀娟一貫的節儉。她甚至做藥試掙生活費,活像個貧困生。聽說軍訓時有天她家有急事,黑色紅旗小轎車開到營區門口,制服司機彎腰為她拉開門,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大吃一驚。
富并守德,這才是貴族,柳絮想。
發絲再一次拂在臉上,她忍不住瞟了眼文秀娟的側臉,那本該是一彎優美的曲線,現在某些地方卻開始有了怪異的起伏,頭發也發黃起毛。
柳絮陡地心疼起來。
“你真的沒事吧?”她突然問同伴。
“沒事啊。”文秀娟轉頭,對柳絮微笑。
柳絮反而尷尬起來,于是她拿出尋呼機,看著天氣預報說:“喲,下午要下雨呢。”
嗯,文秀娟應著,忽然腳步一錯,拐到了路的另一邊。原來的行進路線上,有一只流浪的京巴狗。松樹林附近有好幾只流浪犬,有的是學生愿意喂它們,一只只都胖墩墩的。
“你怕狗?”
“嗯,從前被咬過。”說著,文秀娟加快了步伐。
快到解剖樓的時候,文秀娟讓柳絮先進去,自己一會兒就來。柳絮應了一聲,心里奇怪她這時候會去哪里。
福爾馬林的味道充斥了整幢解剖樓。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柳絮很不習慣,現在好多了。委培班的解剖教室在二樓,里面躺著六具尸體。作為特殊的委培班,擁有和普通臨床系學生不同的教學資源,比如兩人一具尸體而不是四人一具,又比如專用的自習教室,而如能順利畢業,她們全都可以進入和生這所大醫院。也有代價,整整一年的軍訓,以及第二年、第三年和第四年各一個的末位甄別名額。柳絮就是這個學期替補進來的,再往后甄別的話就只出不進了。而上學期被甄別掉的學生變得很有名——他跳樓了。
日光燈四個一組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照著六張不銹鋼解剖臺。解剖臺很大,尸體躺上去富裕出一大圈,旁邊散放著些待會兒要用到的小玩意,手術刀、鑷子、剪刀、鉗子。
尸體們的頭部用黑色的厚塑料袋扎著,就是水產市場里裝魚的那種袋子。看不見臉,這樣解剖起來,像是在處理材料,而不是人。可是柳絮的解剖臺上,黑袋子被解下來了,露出死者的臉。柳絮看著這張纏擾了她好幾天的臉,感覺反不如夢里那樣糟糕。
“今天怎么樣?”文秀娟問。她在課開始后一分鐘才進來,這可從來沒有過。而且柳絮覺得,她看起來并不如往常那樣安寧。
“輕松點了。”柳絮回答。
第一堂解剖課的時候,柳絮面孔煞白、汗出如漿,攥著手術刀整個人從頭抖到腳,連老師都奇怪就這副膽子居然選擇學醫。文秀娟說我來幫你好不好,然后把尸體頭部的塑料袋解了下來,扶著她的手下了第一刀。柳絮明白這是暴露療法,但還是嚇到差點崩潰。咬牙撐到今天,進度落下了很多,但終歸一點點好起來。作為優秀生補進委培班,如果因為解剖課過不去反成為第二個被甄別的人,她無法想象該怎么面對父親,到時多半也只有跳樓這條路。
面前的尸體看起來完整,其實已經被切得七零八碎,尤其是右半邊,從頸、胸、腹到手臂和大腿,都被一層層切開然后復位。左邊是柳絮的,今天她該解剖胸部。
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皮膚是棕色的,摸上去很韌,像皮包的表面。當然柳絮是戴著手套的,教解剖課的是個老教授,他建議說如果不介意,可以考慮不戴手套解剖,這樣能感覺到血管和神經。全班除了文秀娟,沒有一個人接受這樣的建議。
鋒利的手術刀割下去。
很穩呀,文秀娟夸獎。柳絮左手揪住人皮的一角,右手的刀伸下去切開皮下組織,慢慢把整塊皮掀開,露出金黃色的脂肪,一部分粘連在皮上,一部分還覆在灰黑色的胸大肌上。福爾馬林的作用下所有的肌肉都是這個顏色,內臟的顏色則更深一些。
“接下去把脂肪分離掉。”文秀娟說。每具尸體的兩個學生都是這么配合的,一個人動手,另一個人比對著教科書指導。文秀娟沒看教科書,她早已做完這部分的解剖,很熟悉了。
“然后是胸大肌,看到附著點了嗎,對,把它們剪開。”
剪開之后,露出胸小肌,再剪開,看見了肋骨。柳絮拿起鉗子,夾住靠近根部的地方,用力。
這是個力氣活,柳絮用了很長時間才解決了第一根。她有些奇怪,文秀娟怎么還不動手?她應該把右側早已解剖好的皮掀開,胸肌拿掉,鉗斷右胸的肋骨。等左右十對和胸骨相連的肋骨都被鉗斷,就能整體打開胸腔,露出內臟。其他組都已經做完了這部分解剖,文秀娟一直在等自己的進度。而且回想起來,在自己剪開胸小肌的時候,文秀娟就沒有如之前般指導,她沉默得過久了。
柳絮抬起頭,對面的文秀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把教科書擱在解剖臺上,垂著腦袋,沒有表情。她的嘴好像在動,卻并沒發出一點聲音。她右手握拳壓在胸前的白大褂上,左手撫在右手上,手指跳動著。這種跳動讓柳絮覺得不合時宜,甚而怪異。
那有點像是在數大小月。柳志勇就這么教過女兒,食指骨節是1月,凸起,所以是大月,與中指間的凹陷代表小月,一直數到7月的尾指骨節,然后重新一遍,8月又是食指骨節——大月,清楚明白,柳絮一下就記住了。
文秀娟的左手手指還在右手骨節間不停跳躍,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再一遍骨節骨隙……
柳絮不知該不該喊她,她感覺自己從昨晚到今天,一下子發現了文秀娟太多秘密。
多得仿佛開始組成另一個文秀娟了。
骨節骨隙骨節。跳躍停在尾指的骨節上。
文秀娟抬起頭,正對上柳絮沒來得及移開的目光。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卻望不見底。
柳絮嚇了一跳,像做錯了事般移開視線。
“我開始鉗肋骨啦。”柳絮說。
“昨天晚上。你看見了。”
柳絮訥訥著說對不起。
文秀娟卻笑了:“怎么是你說對不起,嚇到你了沒有,不好意思啊。”
柳絮頓感輕松,說:“我以為你在夢游呢。”
文秀娟放低了聲音說話,柳絮則一貫地輕聲細語。她們的對話,并沒被其他人聽見。
文秀娟微微搖頭,于是柳絮便問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既然文秀娟開了這個頭,就應該會說個明白。
然而文秀娟卻沒有回答。她的眼睛從柳絮的臉上移開,在教室里打了個轉,低下了頭。
又說錯話了?不該問的嗎?柳絮不安起來。
然后她聽見了一句咕噥。
“什么?”柳絮沒有聽清。或者說,她聽見了幾個音節,但那內容讓她覺得自己無疑是聽錯了。
文秀娟猛地抬起頭,黑色的瞳仁定定地看著柳絮。一句話從她嘴里迸出來,鏘然落地。一瞬間,整個教室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臉都轉向這里。
有人要殺我!
她說的是這句話嗎,有人要殺我,聽錯了吧,怎么可能!柳絮愣愣地,覺得整個人都沒處安放。
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這比文秀娟坦陳自己有夢游癥要離奇一百倍。
聯想到昨晚文秀娟的動作,她是懷疑同寢室的某個人要殺她?嫌疑人中,居然還包括了自己。從停留的時間看,自己的嫌疑是最小的。那是當然,自己怎么可能想要殺文秀娟,那是自己在醫學院里最好的朋友呀。但會有別人想殺她?司靈,司靈會想殺她嗎?
文秀娟并沒看著柳絮。說出這句話后,她的目光又一次在教室里巡視,和每一道投注過來的視線相交。司靈、趙芹、戰雯雯、劉小悠、夏琉璃、張文宇、馬德、費志剛、裘元、錢穆。她平穩地讓目光滑過每個人的臉龐,沒有哪個人讓她停留得長一些。實際上她一掃而過,并未有任何停留,最后落到柳絮的臉上。
柳絮愕然看見,她嘴角微微上彎,竟似是笑容。
然后,她把尸體右胸的表皮掀開,取下胸大肌和胸小肌,拿起鉗子,開始鉗右邊的肋骨。
仿佛她從未說過那句話。
驚訝的目光紛紛收回。對其他同學來說,這么突兀的一句話,像是從石頭里迸出來的,而說話的人無論動作神情都和這句話聯系不起來,那么,想必是聽錯了吧。文秀娟剛才忽然說的,應該不是“有人要殺我”。連教授先生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并未在意。
只有回過神來的柳絮知道,文秀娟說的的確就是那五個字。她看見了文秀娟頸子上的一點點反光,是汗。
文秀娟很快就鉗斷了兩根肋骨,然后抬眼瞧了瞧還愣著的柳絮。
“你……”柳絮的嗓子變得又干又緊。
“開個玩笑。加把力。”文秀娟催促。
之后的解剖進行得異常沉默,只有肋骨鉗斷時的嘎嘣聲。柳絮心不在焉,第一次,面前冰冷的尸體和暴露的臉孔沒有對她造成困擾,就像是材料,只是材料。
有很多話想問,但這不是合適的場合。
刺耳的嘶啦啦聲讓柳絮回過神來,文秀娟正在撕開胸膜。剛才自己做過什么有些模糊,她甚至都不太記得自己是怎樣把肋骨都鉗斷的了。
尸體的心肺已經暴露在眼前,柳絮定下心神,眼下還是先做好解剖吧。
她把鉗子放下,拿起教科書,卻聽見文秀娟說了聲謝謝。
“謝什么?”柳絮問。
“只有你真的關心我。”
柳絮第一次聽文秀娟說出這樣柔軟的話。但她隨后聽見了第二道驚雷。
“如果我說,這間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你信嗎?”
文秀娟的聲音很輕,幽幽鉆進柳絮的耳朵。
“毒……死你?”
文秀娟沒有回答,在嘴唇前豎起手指。然后她拿起手術刀,示意柳絮可以開始念教科書上的胸腔內容了。此后的整堂解剖大課,文秀娟沒有再說關于下毒和謀殺的任何話,不論柳絮怎么問,只是意味深長地笑。
柳絮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有人要殺我”。
“這間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
作為醫學院生,柳絮自然知道相當比例的人患有被迫害妄想癥,文秀娟會是其中之一嗎?
矛盾的地方在于,她既不希望是,也不希望不是。前者意味著如果情況沒有好轉,文秀娟終將入院治療,被自動甄別;后者……她哆嗦了一下。
她忍不住頻頻抬頭去看教室里的其他人,那一張張才開始熟悉起來的臉孔,此時變得叵測。尤其是同寢的五個女生,她有些理解昨夜文秀娟掀開床帳彎腰俯視時的心情了。
回想文秀娟的身體,似乎自己補進委培班不久,她就開始衰弱。
委培班的暑假只有一個月,八月開學。最遲不過九月底,文秀娟的身體就開始弱下來。先是羽毛球打不了多久就要休息,后來就不打了。然后掉頭發,臉龐開始緩慢改變。
這變化一點一滴在柳絮的回憶中浮出來,竟令她毛骨悚然。
真的有人在下毒嗎?慢性中毒?
柳絮順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慢性中毒,這意味著有一個持續性的毒源在她的身邊,或者,多次的小劑量下毒。所以文秀娟才會懷疑是同寢室的人,所以自己的嫌疑才最小,并不是因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而是因為自己才換進這個寢室不到兩周。
想到這一點讓柳絮很不舒服,有那么一瞬間,她開始懷疑文秀娟有沒有把自己當成是真正的朋友。但很快她擺脫了這令人憎惡的狐疑,一個憂慮于自己被下毒謀害的人,面對著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惡意,無論有怎樣的猜忌都再正當不過。
然后,柳絮又想到了文秀娟最近的變化。一些細小的不易被察覺的枝枝節節,循著“中毒”去想,一下子都串起來了。
這段時間,文秀娟對自己入口的東西很注意。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月前,她因為覺得蜂蜜被人動過了,把一整瓶蜂蜜都扔掉了。而就在前天,她還倒掉了一杯才泡好的綠茶,此后她多數時候只喝瓶裝水了。這些微小的反常,現在想來,應該是文秀娟越來越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吧。
解剖課結束,大家把尸體的零件填塞回去,讓它們重新變回人樣。走出教室時,原本稍前一些的馬德禮讓文秀娟和柳絮先走。他顯然聽見了剛才那句關于殺人的話,文秀娟打身前過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這一問,周圍幾個人就都看了過來。
“你聽錯了。”文秀娟微笑。
馬德聳聳肩,就去招呼張文宇和錢穆,相約午飯后打球。
一路走回去,拿了飯盆去食堂。柳絮幾次想問,文秀娟的神情卻讓她開不了口。看起來她沒有一點兒傾訴的欲望,解剖課上的那兩句話就像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早已經將其忘記了。這當然不可能,所以柳絮明白,文秀娟是不想談。
食堂里,柳絮和文秀娟挨著坐。周圍碗勺相交的叮當聲慢慢稀疏,長桌變空的時候,柳絮終于忍不住,低聲發問。
“你當真了?”文秀娟反問。
“怎么不是真的嗎?”柳絮驚訝。
“你還是當它不是真的吧。”文秀娟說。
柳絮不知該說什么,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她愣了一會兒,看著文秀娟的眼睛,鄭重地說:“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一定告訴我。”
“當然。”文秀娟如此回答,帶著她一貫的微笑。
柳絮發現自己看不明白文秀娟的笑容,那里面隱藏著的內容,比她曾經以為的多。
走出食堂的時候,柳絮很想對文秀娟說一句“不要硬撐呀”,卻怎么都說不出口。因為她自己一貫是被安撫的那一個,轉換不過來。
太陽很好,沒一點要下雨的樣子。也許并沒有那樣糟糕,柳絮想。她把那些擔憂擱到一邊,就照文秀娟說的,暫且當它不是真的吧。
柳絮把這樣的心情保持到了晚上,直到她記起了一件事。
那時約十一點,已經熄燈,寢室里還亮著幾盞應急燈。劉小悠約會回來,帶了熱騰騰的小餛飩。她就是典型北方女孩的性格,沒心沒肺,大方好客。一進來她就招呼大家吃小餛飩,趙芹睡得早,文秀娟也在床帳里沒有聲響,其他人都被香氣引得爬下了床。看見裝餛飩的長方形半透明塑料盒,柳絮就一激靈。她想起來了,自己也有這樣一個盒子。
她草草吃了幾個,沒心思和劉小悠她們閑扯,爬回自己的鋪子,拉嚴床帳。
明天必須找個機會,好好和文秀娟談談。她想。
柳絮把自己的應急燈關了,床帳外人影晃動,低語淺笑聲切切。她心里冰到極點,比起白天的將信將疑,她此時已經有六七分的把握,那個下毒者真的存在。
過了一會兒,聲音淡下去,應急燈一盞一盞熄滅,黑暗從未如此黏厚,吞沒了整個屋子。今夜沒有星光,玻璃窗上響起啪啪聲,下雨了。
3
組織胚胎學的實驗室有許多陳列品,一律浸在廣口瓶里。那是各種器官,以及二十三個胎兒——柳絮數過。最大的七個月,和正常的初生兒大小仿佛,最小的六周,長不到十厘米,有五官。柳絮每一次進實驗室,總感覺置身于包圍中。第一節課的時候,老師說,看見吧,他們在審視著你們。這大約算是個笑話,但說完后臺下一片寂靜。醫生需要這種被審視感,柳絮想,死者還在。
在顯微鏡下觀察腎臟切片的時候,柳絮約文秀娟去逛四川路,下午沒課。她用了最漫不經心的口吻,但還是意識到自己技巧拙劣。
文秀娟答應了。
尖叫聲響起之前,柳絮正在認真地看顯微鏡。
腎臟切片經染色后,在顯微鏡下呈紅紫相間。柳絮仔細地觀察那一小團一小團的腎小球,其中扁扁的細胞是血管壁,中間還裹了極少量的紅血球。那是曾經的血液,如今枯竭得只剩幾個細胞。想想它們的主人,那些血管也曾富有彈性,在一個健康的腎臟中,位于某人脊柱的一側。是啊,它們竟組成過一個人。
這時,一聲歇斯底里的叫喊刺進耳膜,短促,銳利,驚恐。柳絮背上炸起了一片小疙瘩,她駭然轉頭去看文秀娟。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文秀娟露出這么恐懼的表情,五官糾結在一起,脖子上的青筋鼓出來,手里握著的礦泉水瓶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
顯微鏡是一種能讓人全神貫注的器具,所以柳絮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她隱約覺得文秀娟才回到座位上,可能剛去過廁所。
這叫聲顯然把所有人都嚇到了,但在任何人作出反應之前,文秀娟就疾步跑出了實驗室。
“她怎么了?”教授問道。
沒人知道。
柳絮站起來說去看一下,走出門,就瞧見文秀娟正從走廊遠處走回來。那是廁所的方向。柳絮著緊地問她,她頭動了動,分不清是搖頭還是點頭。柳絮注意到她雙手空空,往她的桌上看,水不在那兒。她確信自己沒記錯,文秀娟剛才是帶著那瓶礦泉水沖出去的。
文秀娟向教授道歉,說自己昨天沒睡好,剛才迷糊過去,做了個恍惚的噩夢,現在洗了把冷水臉,好多了。
先前所有人都盯著自己的顯微鏡,教授則在看書,竟沒人懷疑文秀娟的說辭,一片大笑。柳絮看了文秀娟一眼,站起來,走出實驗室。
那瓶水在女廁所門口的垃圾桶里。柳絮把它撿出來,表面有點濕,她本以為沾到了臟水,可垃圾桶里幾乎是干的。這是瓶沒喝過的水,瓶蓋只被旋松了一點點,還未完全起封。那么,瓶身的水是從哪里來的?
水是從瓶子里來的。在礦泉水瓶靠近瓶嘴的地方,有一個小孔。針孔。
柳絮想,如果是自己,大概不會發覺。孔太小了,而且在這個位置,如果不是很用力地捏瓶子,不會有水滲出來。等打開喝上幾口,水位降到針孔下方,就更難被發現。但文秀娟不是自己,她是一個日夜擔心被下毒的人,懷疑一切。她是對的。
柳絮捏著瓶子發抖。
這個新的證明,把她昨夜還存有的一絲僥幸徹底擊潰。
她怕得牙齒都在打戰,牙根都松了。
4
自行車停在魯迅公園門口,兩人沿路往南逛去。柳絮初中時,四川路還掙扎著要和南京路齊名,如今已遮掩不住頹勢。但在楊浦虹口一片,這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商業街。
柳絮一直在想,該如何開始。可她要談論的事情過于巨大,以至于每一次都噎在喉嚨口。
永安電影院門口貼著幾個月前的《有話好好說》電影海報。柳絮在這里看了第一部電影《畫皮》,一個半小時里有一小時藏在指縫后面哭。還記得姜文那句話不,文秀娟問。安紅我愛你,兩個人一同回答一同笑。《有話好好說》旁邊噴著《甲方乙方》的預告,冠著新鮮的賀歲片頭銜。其實也不新鮮,這概念是從香港電影學來的,文秀娟語氣里沒多少期待,因為導演沒名氣。馮小剛,柳絮也是頭一回聽說這個名字。
過兩天美國要放《泰坦尼克號》,兩億美元的大制作啊,如果能引進就好了,文秀娟說。柳絮連連點頭,實際上她對此一無所知,并且沒有了解的欲望,她一直在琢磨,該怎么把話題自然地轉過去。
四川路上多的是布店、鞋店或服裝店,往常柳絮總是樂于在每一家店里兜兜轉轉,今天她哪家都沒進去,只是愣愣地往前走。文秀娟就這么陪著她,在工人俱樂部前停住。前面是橫濱橋,過了橋,就開始進入四川路最繁華的路段了。
柳絮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居然指望話題能夠自然地過渡,自然過渡到——謀殺?
“我們回去吧,我有點累了。”文秀娟說。
柳絮涌起極度的挫敗感,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性格。可她又不禁愕然,畢竟才走了這么點路。隨即悲傷把她攫住,文秀娟的身體,已經衰弱到這種程度了。
她們搭上21路電車,兩站后抵達終點站魯迅公園。
柳絮覺得自己必須開口了。
“你撿走了那瓶水?”文秀娟突然問。
柳絮話到嘴邊,被這個問題活生生頂了回去,表情古怪極了。
“我知道是你撿的。”文秀娟說,“我下課去廁所時,水已經不見了,中間只有你離開過教室。”
柳絮點頭。她本就不打算否認,只是對話沒以她想象的方式展開。永遠的被動者,她想。
文秀娟忽然笑了笑,說:“其實最想要這瓶水消失的,應該是那個人才對。”
柳絮愣住,隨后反應過來“那個人”指的是誰,急著分辯:“不是我,你別誤會呀,不是我。”
文秀娟的笑容變得溫和:“當然不是你,唯一沒有嫌疑的,就是你啦。”
柳絮心頭一暖,然后“哎呀”叫起來:“我不知道你是要引那個人出來的。真糟糕,否則……”
文秀娟搖搖頭:“可沒想那么多,當時發現的時候嚇得我,你也聽見我那一聲了,腦子里一點主意都沒有,只想把它扔掉。逃過一劫就是萬幸,我運氣好。”
水是早晨上課前在學校超市買的,除了上廁所那一小會兒,從沒離開過文秀娟的視線。但柳絮當時的注意力都在顯微鏡下的腎臟切片上,完全記不起那幾分鐘里誰曾在文秀娟的座位前逗留過。顯而易見的是,只有在實驗室里的人,才有這個機會。去掉教授,一共十個。
“她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文秀娟嘆息。她的表情鎮定得不像個被謀害的人,正是這樣的文秀娟讓柳絮欽佩不已。總是有些人,令你只能仰望。
當然,柳絮能覺察出文秀娟隱藏著的恐懼,她就像個有裂紋的瓷人兒,表面堅硬,虛弱卻一絲一縷從縫隙里滲出來,難以遮蓋。
“我起先還不相信。昨天解剖課上你對我說的時候,我一直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你是疑心我瘋了吧。深更半夜爬起來擦杯子,被你瞧見的時候,沒疑心我發瘋?大半夜走在寢室里,像條鬼魂。我就是這么覺得自己的,其實已經死了,又起身下地,可身體還躺在那兒呢。有時我把帳子掀開,低頭去看的時候,會覺得那臉上,眼睛在動,鼻子在變形,嘴巴在對我說話呢。真的可怕,但我又止不住地要去看,那些臉啊,每一張都像是要殺我的。所以,我總是想,大概不是有人要殺我,是我瘋了。”
“你沒瘋,你怎么會瘋呢。真的是有人要害你!確確實實!我想一想都要心里發寒,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愿意相信,頂好頂好是錯覺,但是,這千真萬確。太可怕了,報警吧,秀娟,我們報警吧。你看看你自己,虛弱得走這點路都累了,上次我們一直逛到了海寧路,最后我已經在拖著腳走,你卻還有精神笑話我缺少鍛煉呢,你都還記得嗎?這才幾個月呀。上次你去醫院,真的沒查出什么嗎?你得再去好好查一查。但最最緊要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逃過了這一次,那個人會罷手嗎,下一次呢?一定要報警了!”
柳絮說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大聲,文秀娟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搖。
“不,不。”文秀娟說,“別報警。柳絮,這件事情,你當作不知道行不行?或者,我們再等等,等一等。”
“什么!”柳絮瞪著她。
“你聽我說,這段時間,我的身體的確是一天不如一天,我也的確疑神疑鬼,覺得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下了毒。但上次我進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身體沒事,只是有點虛。如果被下了毒,那次就應該能查出來的。有些事情,在心里想想沒關系,真的要說出來,一定要有證據。”
“那瓶水不就是證據?”
“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真的發現喝的東西被做了手腳。但也可能是個誤會,也許那個瓶子在超市里就被弄破了,我買來就那樣呢?”
“買來就那樣?有誰沒事會給一瓶礦泉水扎針?”柳絮發現原來文秀娟也有這么軟弱猶豫的時候。但發生了這種事情,必須要說服她捅出去。
“也許不是扎針呢。”文秀娟的聲音低下去,她大約也覺得難以說服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道:“那瓶水,你后來怎么處理的?”
“拜托了一位師兄,送去毒理實驗室了。”
文秀娟一驚,問:“就這么拿過去了?”
“我把水倒在另一個瓶子里拿過去的。你放心,我說自己有一個被迫害妄想癥的長輩,逼著我拿去做檢查。”
“這就好,那結果很快就會出來的。如果……確定了,是真的,我就報警。我只是擔心,萬一是我搞錯了,會弄得很難看。”
柳絮點點頭,她看著文秀娟,唉了一聲,說:“這個委培班啊,人人都想擠進來,進來以后還要面臨甄別,競爭太厲害。我進班的時候就發覺了,這兒的氣氛,和普通的臨床班不太一樣,大家都待你客客氣氣的,但總覺得隔著一層,心里想什么,不會真的對你講。只有你是不一樣的。我就想不通,什么人會對你下這樣的毒手。”
文秀娟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我也想不通。還是等檢驗結果出來再說吧。”
“也行。但其實,不用等結果,我就已經能確定了。今天上午這瓶水,并不是我知道的第一次。”
這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一句話,文秀娟的臉孔板結起來,她盯著柳絮,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柳絮的尋呼機在此刻響起。她看了眼號碼,心頭一沉,是柳志勇。她本該在更早的時候主動打過去,匯報半周來的生活學習情況。這是不成文的定規,她就像是柳志勇帶的兵,唯一的兵,永遠的兵。
從昨天到今天,發生了這么多事情,讓柳絮忘了打這個電話。入學以來,第一次。
總有第一次,柳絮想。她一點都沒有急奔電話亭回電的沖動,對此,她自己都有些驚訝。
“記得前天我給你的銀耳紅棗羹嗎?”柳絮問。
文秀娟點頭。
“那是我在家熬好了,特意帶給你的,裝在塑料盒子里。我午飯前把羹給你,你是午飯后喝的,對不對?”
文秀娟看著柳絮,又慢慢點了點頭。這是兩天前的事情,她還記得相當清楚。
“很好喝的羹。那里面……有問題?”
其實文秀娟原本不想喝這羹湯的,柳絮回想起來,意識到了這點。文秀娟先是隨手把湯盒放在自己床鋪上,午飯后在自己獻寶般的催促下,卻不過情面才喝了湯。
她認為自己不會是那個下毒者,才會把湯喝掉的呀。柳絮懊惱地想。
“裝湯的塑料盒是用繩子綁好的。我記得,你一下子就把繩結解開了。”柳絮說。
“那不就是個普通的……”文秀娟回憶了一下,問,“蝴蝶結嗎?”
“那不該是個蝴蝶結。我原本打的,是我爸教我的繩結,他當兵時學的。那種繩結不常見,一般頭回碰到的人,會研究一會兒怎么解。你一下把繩結拉開的時候,我就有種感覺,好像那盒子上不是我原本打的結了。可是我沒往深里想,直到昨天晚上重新把這個細節記起來,才……要是我那時問你一聲就好了。”
文秀娟沉默不語。她的臉上褪了血色,顯出一種沒有生機的白,像是假的。
任她百樣小心千般提防,那毒卻早已經下了肚。而且不知多少回了。
再堅強的人,也會有深深的挫折感吧。柳絮想。她不堪面對此刻的文秀娟,逃開去回電話了。
撥柳志勇號碼的時候,柳絮覺得自己是一只提線木偶。也許像文秀娟那樣,沒有尋呼機、手機更好。
她還記得文秀娟有一次說:“尋呼機、手機是繩子,作繭自縛。”
但文秀娟現在,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啊。柳絮曾經恨不得自己就是文秀娟,因為她完美得連柳志勇都挑不出毛病,如果自己和文秀娟互換身份,他準高興。
真殘忍,柳絮想,然后她聽見了父親那嚴厲的聲音。
她假裝自己正在宿舍樓下打電話,說前晚沒睡好,中午在寢室里補了一覺。然后,她把這幾天的課程情況說了,著重講了解剖課上的進展。
下周一定要把進展趕上去,柳志勇命令。你真不像是我的女兒,他又一次這樣說,我可是從諒山的尸山血海里活下來的。
柳絮終究還是沒有把下毒事件告訴柳志勇。
盡管謀殺不是針對自己的,但這依然是柳絮人生中曾遭遇過的最嚴重事件。從通話的第一秒鐘起,她就在猶豫怎么說,要不要說,直至她意識到,當第一秒沒說,時機就已經過去,除非坦承說謊。
那么,就隱瞞下來!如此決定的那刻,她覺得人生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臟的鼓點隆隆響起。
那個屬于自己的沙漏,仿佛從這一刻才開始流出時之沙,意識到這點的柳絮深感荒誕,好友的生命正被嚴重威脅,而這竟成為了自己的一個契機。
一個契機,讓自己成為自己。但不管那意味著天堂還是地獄,文秀娟絕對一定必須要沒事。
她忍不住想,如果是柳志勇會怎么做。他會報警的,毫不拖延,把問題交給值得信賴的專業人士解決。他喜歡警察,作為一個對部隊有深厚情結的人,這再自然不過了。
也許的確應該報警,但正如文秀娟所說的,未嘗不能稍等一等。
電話的最后,柳志勇告訴她,郭慨周末會從學校回來,星期六一起吃午飯。你們有陣子沒見著了吧,柳志勇說,這是個有志氣的小子,像我。他看不見女兒在電話那頭的表情。
或許應該想個理由,這星期不回家。柳絮想。
打完電話,文秀娟已經回過神來。她詢問關于塑料食盒的細節,確認了食盒真的被動過之后,兩個人根據記憶,開始排查誰有接近食盒的機會。
她們很快明白這是無謂的努力。文秀娟吃飯慢條斯理,每一口都要咀嚼透了才咽下去,這導致她和柳絮吃飯的速度落后于所有人,誰都有作案時間。更棘手的是,司靈總喜歡拉其他室友一起吃飯,像是要建立一道針對文秀娟的壁壘。前天中午就是這樣,寢室里的其他五個人,并未和文秀娟柳絮在同一個食堂吃飯。她們何時吃完,其中有誰缺席或提早離開,無從得知。
關鍵在于,文秀娟無法詢問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如果那人真的就是寢室中人,意味著文秀娟有五分之一的機會向兇手打聽兇手。
“也許我有一個辦法。”文秀娟說。
她沒有說下去,兩人驚愕地發現,費志剛正在不遠處。
他不知道已經在那兒多久,而他的距離,也許能聽見她們的話,也許聽不見。
下毒者是女生的可能性最大,因為方便。但男生是否絕無可能呢?未必。醫學院男女生宿舍并不像很多大學那樣涇渭分明,柳絮住的那幢樓,一二樓是女生寢室,三四樓是男生寢室,同班男生的房間,就在302。
當她們看見費志剛的時候,費志剛也在看著她們。他的眼神很專注,讓柳絮有被凝視著的感覺。雙方的目光交匯,費志剛的第一反應是退縮,他移開了視線,當然那只有很短一瞬間,之后他就笑著點頭打招呼,說這么巧。
司靈從費志剛身后冒出來,看見文秀娟,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惡的表情。她一把挽起費志剛的手臂,動作幅度大得有點夸張。她和費志剛是公開的一對,她倒追上的,這誰都知道。但在學校里,并沒見過這樣親昵的動作。
走啦。她對費志剛說,然后沖對面的女孩們面無表情地歪了歪腦袋。費志剛露出抱歉的苦笑,然后就被拉走了。
“他們是剛從公園里出來嗎?”文秀娟問。
“也許吧。”柳絮不確定地回答。她總覺得費志剛的眼神有些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