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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情緒的基礎知識

最初坐下來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喪父之痛。我的終極目標是弄懂自己感受到的情緒,弄清它們為什么會出現,它們對我做了些什么,它們是如何產生的,等等。我承認,我是有點兒貪心了。

如果你想弄清情緒是怎么運作的,該從哪里入手才好呢?如果我過去的科學研究經驗靠得住的話,你應該先了解基本原理,也就是所謂的基礎知識,然后以此為基礎,構建出更復雜也更徹底的理解。

說到情緒,最基本的問題是“情緒是什么”。如果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你就什么也做不了,對吧?所以,這正是我做的第一件事。

至少,這是我試著做的第一件事。

不過,我很快就遇上了麻煩:特別奇怪,經過幾個世紀的研究和辯論,人們似乎還是沒能就“情緒到底是什么”達成共識。可以說,這讓研究情緒變得有點兒麻煩。

既然情緒對每個人都如此重要,而且已經存在了六億多年,你大概會以為,我們早就把情緒搞明白了。但話說回來,自從人類這個物種出現,我們一直在生孩子養孩子,以此類推,如今我們也該就最佳育兒方式達成一致。然而,對于母乳喂養、嬰兒睡眠安排或其他類似問題,網上的討論常常出現“血腥廝殺”,好似兩支彼此敵對的游擊隊在某間廢棄倉庫里迎頭撞上,只不過“戰斗”中提到“奶粉”的次數要多一些。

這不是說相關專家沒有達成任何共識,也不是說我們對情緒一無所知。我們確實比你想象的更無知,但也沒有那么無知。

為了進一步弄清我們為什么還沒能在這個基本點上達成共識,我首先拜訪了專業情感史學家理查德·弗思—戈德貝希爾(Richard FirthGodbehere)博士,他也是《人類情感史》(A Human History of Emotion)的作者。[1]

我提到,對于他畢生研究的課題“情緒”,我找不出一個公認的定義。聽聞此話,弗思—戈德貝希爾博士面露苦笑,就像退伍老兵聽見別人吹噓公司組織的彩彈射擊比賽有多激烈。他借用杰出情緒研究專家約瑟夫·勒杜(Joseph LeDoux)教授的話,告訴我:

有多少人研究情緒,就有多少種情緒的定義,甚至可能更多,因為人們常常改變想法。

我成年后大部分時間都混跡于學術界和科學界,所以我很清楚,專業的科學家和學者常常意見不一。【1】這是他們最喜愛的消遣方式,僅次于在學術會議的招待宴上暢飲免費葡萄酒。

但即使如此,我推測在情緒研究領域肯定存在某些共識,對吧?如果人們無法就“哪個器官才是大腦”達成共識,如果一些人確信它是顱骨里那個皺巴巴的玩意兒,另一些人則認為它是肚皮里蠕動的長管子,神經科學就根本沒法進行下去了。整門學科會混亂不堪,大家什么也做不了。

不過話說回來,雖說沒有那么糟糕,但情緒研究領域確實充滿了不確定性。盡管大家都承認存在情緒,但我們對情緒的理解以及情緒概念的不斷演變,可能會讓你大吃一驚。

而這遠不是新近才出現的問題。許多現代研究文獻都提到,科學家和心理學家在“最近幾十年里”“轉而關注情緒”,這使我認為情緒研究的歷史有一百年到一百五十年。

但事實上,對情緒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弗思—戈德貝希爾博士認為,它始于斯多葛學派。這一學派奉行斯多葛主義,那是古希臘誕生的眾多哲學流派之一。

斯多葛學派由基提翁城的芝諾于公元前三世紀創立,主要理念是接納事物的自然狀態,活在當下,時刻運用邏輯和理性。[2]

斯多葛學派熱衷理性和邏輯,充分利用當時可行的設施和研究方法【2】,花費了大量時間思考并研究情緒[3]。他們最早指出情緒是獨立存在的“事物”,是人類心智的組成部分,但有別于思維和行為。

可想而知,斯多葛學派通常認為情緒毫無用處,指出“激情”包括欲望、恐懼、痛苦和快樂,宣稱它們是非理性的,有悖斯多葛主義的理想狀態。[4]人們應該抵制那些激情,因為在感知事物和采取行為時,激情會使人們趨向自己想要的樣子,而不是事物本來的樣子。

這個結論可謂合情合理。例如,深陷欲望的人可能多次遭到夢中情人拒絕,但仍然堅持不懈地追求對方,因為他們希望得到與實際情況不同的結果,而不是雙眼雙耳反復告訴他們的。這種行為絕非理性,因此違背了斯多葛主義的理念(也常常違反法律)。

斯多葛學派認為激情會導致動心(pathos)【3】,也就是過度激情干擾理智,使人備受折磨。[5]想要避免動心,唯一的方法就是控制或壓抑激情。他們還認為,真正能規避痛苦的做法是不動心(apatheia)。那是一種神志清明的狀態,也是斯多葛主義的終極目標。處于這種狀態的時候,你能在任何情況下有邏輯地思考并做出合理反應。[6]說到底,斯多葛學派就是科幻劇集《星際迷航》中瓦肯人【4】的原型,只不過比那部美劇早出現了兩千年。

遺憾的是,古希臘文明最終走到了盡頭,斯多葛學派也隨之消亡。不過,這個學派留下了大量思想遺產,它們的影響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現代認知行為療法的許多要點就源于斯多葛學派的理念。[7]在英語中,我們還在用“堅忍”(stoic,音譯為“斯多葛”)形容不屈不撓的人,用“悲情”(pathos)形容會激起傷悲或憂愁的特質。“不動心”(apatheia)則漸漸演變成了“漠不關心”(apathy)。當然,從斯多葛學派認知的“人類意識的終極表達”變成“不屑一顧”是在走下坡路。可見,時間有自己的平衡術。

但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古希臘哲學的某個特殊分支對現代社會影響如此之大?在我看來,斯多葛學派的理念之所以經久不衰,主要是因為它們融入了宗教,尤其是早期的基督教。[8]例如,斯多葛學派不喜歡非理性的欲望,認為性愛只是為了在婚姻中繁衍后代。[9]許多基督教徒至今仍贊同這一點。斯多葛主義和佛教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佛教關注的是通過持戒和冥想澆滅所有世俗欲望,進而實現開悟。

不過,佛教是由釋迦牟尼創立的,比斯多葛學派早出現約三百年。那為什么不把情緒研究的起源歸功于佛教徒呢?

這是個好問題,背后可能存在某些文化偏見,但斯多葛學派的關鍵在于唯物主義世界觀。他們認為,只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才能說是真的“存在”。由于我們體驗到情緒時會心跳加快,會不禁落淚,會雙頰泛紅,會露出微笑,斯多葛學派就認為,情緒有實實在在的表現形式。這就意味著,從理論上說,我們可以客觀地界定并研究情緒,也就是進行科學研究。

而宗教不是這樣。佛教雖然有許多積極正面的因素,但仍然包含因果、輪回這類概念。無論你對這些概念怎么看,都很難將看不見摸不著、靈性意義上的信仰與客觀分析和實打實的數據聯系在一起。遺憾的是,斯多葛學派更多借鑒了(西方)宗教教義和世界觀,也就意味著靈性元素較多,分析和數據較少。

在斯多葛主義衰敗后的幾個世紀里,宗教基本上保住甚至促進了人們探討情緒的興趣。但這也意味著,情緒常常與神學和基于信仰的宗教實踐糾纏在一起。這對科學來說并不是好事。

不過,當時的情緒并不叫這個名字,而是被稱為“激情”“原罪”“欲望”“驅動力”等。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19世紀。那個時候,科學家們參與了進來,宣布那些東西現在通通叫“情緒”了。這個叫法一直沿用到了今天(暫且不論這么做是好還是壞)。

這種“形象重塑”始于英國愛丁堡道德哲學教授兼注冊醫師托馬斯·布朗(Thomas Brown)的普及講座。有些人將布朗視為“情緒的發明者”。[10]1820年,布朗的講稿結集成書并出版后,他的做法?將過去所說的“激情”“欲望”和“情感”(affections)通通歸入“情緒”——也流行了起來。

另一位蘇格蘭哲學家、科學家亞歷山大·貝恩(Alexander Bain)教授也為此添磚加瓦。他是世界上第一本心理學和分析哲學期刊《心智》(Mind)的創始人。貝恩教授在1859年出版了《情緒與意志》(The Emotions and the Wil)一書[11],這本書被許多人視為史上第一部情緒心理學著作。他在書中寫道:

情緒這個名稱是用來理解那些感覺、感受、愉悅、痛苦、激情、傷感和愛慕的。

另一位當代蘇格蘭哲學家兼醫學教授查爾斯·貝爾(Charles Bell)爵士進一步推動了關于情緒的科學研究。醫學領域的“貝爾面癱”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12]貝爾爵士對面部的神經和肌肉頗感興趣,研究了由情緒引起的面部表情。這些研究有助于鞏固一個觀點:情緒不是玄而又玄的靈性概念,而是實實在在的生理過程。

貝爾的研究和隨后的發現引出了另一部極具影響力的著作?《人類和動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該書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生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13]

所有這些都有助于印證一個觀點:情緒在現實世界中有身體為基礎,因此可以進行研究。斯多葛學派早在幾千年前就秉持這一立場,但正如弗思—戈德貝希爾博士解釋的那樣,是19世紀的蘇格蘭科學家真正鞏固了這個觀點,使它成了公認的“事實”:

托馬斯·布朗指出情緒發生在大腦中,而不是發生在靈魂中,也就是通過比前人更切實具體的方式,指出情緒是實實在在的大腦產物。

你可能會認為,這將為關于情緒的科學研究指明方向。從許多方面來看,確實如此,但也并非全然如此。

在將一系列現有心理現象重新歸類為“情緒”后,牧師兼醫生(也是一位著名蘇格蘭哲學家)詹姆斯·麥科什(James McCosh)在1880年出版了《情緒》(The Emotions)一書[14],書中舉了一百多個關于感覺、沖動、渴望、反應等的例子,它們都被歸入了新確立的“情緒”這個類別。

說了這么多,“情緒”到底有沒有一個深入透徹、易于理解、始終如一、普遍適用的定義,好讓你判斷這個標簽什么時候能用、什么時候不能用呢?

沒有,直到今天都沒有。到目前為止,相關專家學者都提不出這樣一個定義。事實上,正如托馬斯·布朗自己所說:“情緒這個詞的確切含義,很難用言語說明。”[15]

2010年,心理學家卡洛爾·伊扎德(Carrol E.Izard)博士[16]采訪了情緒研究各領域的專家,想找出大家對情緒定義和特性的共識(如果真有的話)。這項研究最終得出的結論如下:

情緒由(至少部分是專門負責情緒的)神經回路,反應系統,以及促成和安排認知和行動的感覺狀態過程組成。情緒也為體驗到情緒的人提供信息,可能包括先前的認知評價和正在進行的認知,這些認知包含對感覺、表達或社交信號的解讀,可能促成趨近或規避行為,控制或調節反應,本質上與社交或人際關系存在關聯。

讀過上面這段話之后,你也許非但沒能弄清“情緒到底是什么”,反而更摸不著頭腦了。其實我也差不多。平心而論,這不是一個定義,而是總結了當前專家一致認同的情緒的特征。即使如此,它也說明了為什么我們對情緒的理解仍然如此有限,尤其是在科學層面上。盡管普通人對情緒并不陌生,似乎僅憑直覺就能理解。

說白了,從科學角度來看,“情緒”這個標簽類似于“家畜”。我們都知道家畜是什么;牛、馬、羊、雞是家畜,老鷹、章魚、鱷魚則不是家畜。但研究情緒的科學家就像治療病畜的獸醫,他們需要知道具體細節,否則就無法完成工作。你不能只說“家畜病了”。病的到底是牛、雞、狗,還是豬?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行。

而且,由于情緒不容易把握,充滿不確定性,往往看不見摸不著,科學研究就像獸醫沒法上門出診,只能靠打電話遠程治療。

頗有諷刺意味的是,情緒研究人員真正認同的一點是:如果情緒能有一個可靠的定義,一個大家普遍認同的定義,那會大有好處。但至少目前看來,那還遙不可及。

不過,這項工作仍在繼續。情緒研究人員一直在發現未知之物,也許最終能弄清情緒到底是什么。

情緒的定義混亂不堪,其實也有一點兒好處,那就是讓我對自己的“情緒無知”有了新認識。或許我是弄不懂情緒的運作方式,但跟我一樣的人顯然并不少,哪怕專家也不例外。所以說,我用不著妄自菲薄。不過,情緒仍然是我關注的東西,也是我研究的目標。

弄不清定義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對于像我這樣的神經科學家來說,這種情況其實并不陌生。畢竟,像情緒一樣,想法、思維、感覺這些東西也很難下定義。大腦里發生的大多數事從本質上說都不容易把握,也看不見摸不著,但我們還是一直在做研究。

要怎么研究呢?研究方法就是關注有形的東西,關注我們能看到、評估、測量和定義的東西。比如說,研究情緒的時候,我們專注于自己體驗到情緒時的生理過程。如果我們能弄清情緒涌現時自己的大腦和身體里發生了什么,可能就不需要對“情緒是什么”下定義了。那會讓我們更好地了解情緒是什么,它能發揮什么作用。

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已經做完了他們分內的事,現在是時候讓科學家接過接力棒,繼續探索情緒了。這么說吧,我對此感覺棒極了……

情緒與身體

老爸被送往醫院的時候,我沒有哭。

我其實是想哭的。我真的很擔心他,也因為嚴峻的疫情深感無力。我不是故意裝男子漢;那個時候,我跟太太和兩個小孩被困在家里,所以哪怕我想裝,那也是白費勁。

但不管怎么說,我沒有哭。至少不是當場就飆了淚。當然,最后我還是哭了,但那也是一陣一陣的。說真的,跟人們常說的恰恰相反,哭出來并沒有讓我感覺好一些。我還是跟之前一樣難過,只不過現在眼睛濕漉漉、紅彤彤的,還鼻涕直流。我發出的怪聲甚至驚動了鄰居。總之,哭出來并沒有讓我的情況好轉。

之所以嘮叨了這么多,是因為我讀到過斯多葛學派的著作,讀到過那派學者對情緒的看法。具體來說,他們得出的結論是,情緒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因為身體會以始終如一的方式將情緒表達出來。我們不光在心理層面上體驗情緒,也在身體層面上表達情緒,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中做到的。

我覺得,如果能弄清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情緒對身體有這么大的影響,也許有助于弄清情緒到底是什么,是怎么發揮作用的,又是為什么對我影響這么大。

情緒會引起身體反應,大家都熟悉的一個例子就是哭。

話說回來,我們為什么會哭?【5】

我不是指“什么東西會弄哭我們?”,因為那樣要說的就多了,從切洋蔥到空氣中飄浮的塵埃,從令人心碎的喪親之痛到下身遭到一記飛踢。

不!我指的是,我們會哭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演化論覺得“眼球滴水”是一種有用的能力?

說真的,雖然哭是我們每個人都會做的尋常小事,但哪怕忽略其他所有方面,把它純粹看成是“分泌眼淚”【6】,它也復雜得出奇。

比方說,人類有三種眼淚。[17]第一種是基礎性眼淚。眼睛會不斷分泌液體,形成三微米厚的液體膜,時刻包裹我們的眼球,讓它們保持清澈、濕潤、健康。[18][19]

第二種,當灰塵、沙粒或切洋蔥產生的揮發性氣體進入眼睛時,我們會分泌反射性眼淚,好清理掉侵入眼睛的東西,就像用淋浴花灑把蜘蛛沖進排水口。

第三種是心理——情緒性眼淚。當我們體驗到強烈情緒(通常是悲傷,但也可能是憤怒、快樂和其他情緒)時,就會分泌這種眼淚。但是,另外兩種眼淚有顯而易見的用處,我們傷心難過時流的眼淚又有什么用?你又不能通過眼睛把負面情緒排出去(至少我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關于心理——情緒性眼淚的作用,目前有許多種理論。[20]有一種理論說,眼淚會把我們的情緒狀態傳播出去,向周圍的人展示我們需要幫助。如果傳播的是正面情緒,就是展示我們能伸出援手或與人分享。而研究顯示,情緒誘發的眼淚與眼睛受刺激分泌的眼淚,兩者的化學成分不同。[21]如果流淚僅僅是為了展示給別人看,那就沒必要有區別了。

情緒性眼淚含有催產素和內啡肽,這些“讓人感覺倍兒棒”的化學物質被皮膚吸收后能提振情緒。[22]你傷心難過的時候,這大概會挺有用。然而,分泌極少量的此類物質,讓它們順著臉頰流淌,這么做顯然效率不高。想必你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的眼淚就一下子振作起來(但這可以解釋為什么催淚的回憶錄如此暢銷)。

還有一些研究顯示,嗅聞女性的眼淚會抑制男性的性喚起,使他們的睪丸素水平降低。[23]目前還不清楚男性和女性的眼淚會不會起到同樣的作用,但我們確實聽說過,女性在聞過別人的分泌物后行為會發生改變[24]。【7】不管怎么說,這表明情緒性眼淚會從化學層面上影響我們周圍的人。這真有點兒令人毛骨悚然。

這也表明,情緒與生理的聯系要比許多人認為的緊密得多,也深刻得多。我們的情緒遠不是抽象無形的思維產物,也并非如影子一般虛無縹緲,它們會在最基礎的生物化學層面上影響我們的身體。顯然,我不是最先注意到這一點的人。眾所周知,斯多葛學派早在幾千年前就提出了這個觀點。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證據是,形容情緒的詞語大多關聯的是除大腦以外的器官和身體部位。所有浪漫的東西都與“心”有關,而當戀情出問題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心痛”或“心碎”。我們擁有“發自內心”的直覺,容易不假思索、下意識地做出決定,通常全憑情緒驅動。強烈的情緒會讓我們“喘不上氣”,影響呼吸系統正常運作。憤怒咆哮通常被稱為“大發脾氣”。幸福感常常會誘發平靜放松的狀態,這表明肌肉緊張度降低;我們如果被逗樂了,可能會“捧腹大笑”。許多形容恐懼的詞不過是換著花樣說“嚇尿了”;我們的腸道和排泄系統也會受情緒影響,雖說我們寧可它們別這樣。

對人們來說,尤其是對像我這樣的神經科學家來說,把大腦與身體分割開來,將大腦視為單獨存在的事物,通常會比較方便。我們一般認為,大腦駕馭著身體,仿佛身體是由血肉筑成的精密車輛。但是,如果你覺得兩者是完全孤立的存在,那就大錯特錯了;正如情緒與身體機能千絲萬縷的聯系揭示的那樣,大腦與身體有大量相互交織、彼此關聯的地方。畢竟,大腦雖然能力出眾,但仍然只是個器官。它的存續和運作都需要身體來維持。總之,我們不能否認大腦控制并影響著身體,但身體同樣以種種方式控制并影響著大腦。

大腦和脊髓構成中樞神經系統,它們被顱骨和脊柱包裹在內,所以這些區域受損會造成重大(而且是毀滅性的)影響。中樞神經系統通過外周神經系統與身體其他部分相互作用。[25]外周神經系統是另一套錯綜復雜的神經與神經元網絡,將中樞神經系統與其他所有器官和身體組織聯系起來。

外周神經系統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軀體系統,它將器官發來的感官信息(溫度、疼痛、壓力等)傳給大腦,向肌肉發送運動信號,讓我們能有意識地移動身體。[26]

另一部分是自主神經系統,[27]它負責監控無意識的生理過程,也就是我們不用去想就能做的事,比如排汗、心率調節、肝功能等。

自主神經系統本身也由兩部分組成,也就是交感神經系統和副交感神經系統。交感神經系統會讓我們“火力全開”,好應對危險和威脅;著名的“戰斗或逃跑”【8】反應就是由它誘發的。[28]副交感神經系統的作用則恰恰相反:它會使我們的生理過程處于平靜放松的“基準”狀態,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休憩與消化”狀態。[29]我們身體和器官內部的一般活動之所以能維持下去,要歸功于交感神經系統和副交感神經系統達成微妙的平衡。

最酷的一點是,這些外周神經系統大多(雖然不是完全)受大腦調節。具體來說,它們受大腦更深層、更基礎的區域——下丘腦[30]——調節。下丘腦是負責“控制”身體內部種種活動的關鍵區域。

所以說,下丘腦也監控著內分泌系統。[31]大腦通過激素,也就是直接分泌到血液中的化學物質,影響著新陳代謝和身體機能。從某種意義上說,內分泌系統之于神經系統,就好像紙質郵件之于電子郵件。它們都能收發信息,只是速度和容量有所差別。

告訴你這些是為了說明,無意識的自主神經系統和內分泌系統決定了情緒如何影響身體。[32]這就是為什么情緒體驗總是伴隨著眾多生理反應:心率變化;胃部抽搐或惡心想吐;哭泣;皮膚潮紅或發白(取決于血液涌向哪個方向);出現想要“一瀉千里”的沖動。這些都是自主神經系統在起作用。自主神經系統的活動通常受大腦控制,就是那顆常常體驗到強烈情緒的大腦。

但這種影響并不完全是單向的。盡管聽起來有點兒怪,但身體也能影響大腦中產生的情緒。這種看似本末倒置的情況其實常見得令人吃驚。顯然,要是腳趾斷了,或是食物中毒,或是得了重感冒,你會非常痛苦凄慘。嚴格來說,這是你的身體在支配大腦產生的情緒。但我要說的是,身體能通過更復雜、更微妙、更直接的方式影響你的情緒。

比方說,你可能聽說過“餓極成怒”(hangry)這個說法。這是一種現象,指你肚子餓的時候會更心煩暴躁。這看起來像是社交媒體上搞笑的諧音詞,但大量研究顯示,確實存在“餓極成怒”現象。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布什曼(Bushman)教授領銜的一項令人瞠目結舌的實驗發現,已婚夫婦在血糖較低時會對彼此展現出更大的攻擊性【9】。[33]

這完全說得通。大腦依賴葡萄糖,也就是所謂的血糖,才能做到它所做的一切。當大腦得不到足夠的葡萄糖時,一切就會出問題。[34]因此,從邏輯上說,人體內的血糖水平會影響大腦能做到的事,比如自我約束和控制攻擊性沖動。而血糖水平取決于消化系統、肝臟和肌肉,以及它們分泌的各種激素。[35]所以說,這個例子說明其他器官決定了大腦在情緒這方面能做的事。

事實上,消化系統最近備受關注,因為它對我們的情緒和心理狀態起著驚人的重要作用。消化系統不光是食物流經的蠕動管道,它異常復雜,還包含一系列特定激素,[36]神經系統的一個專門分支(腸道神經系統,它復雜到常常被稱為“第二大腦”[37]),以及由數萬億各類細菌組成的腸道微生物群[38]。說真的,消化系統完全可以向大腦“最具影響力器官”的稱號發起挑戰【10】。

鑒于前面提到的一切,消化系統似乎對大腦功能和心理健康影響頗大。這并不奇怪。這要歸功于科學家所謂的“腸腦軸”(gut-brain axis)[39]。“腸腦軸”是身心健康研究的新前沿,也為治療抑郁癥等疾病提供了新途徑。[40]似乎科學本身就是“跟著直覺走”(following your gut【11】),而這絕不是毫無意義的陳詞濫調。這話比許多人想象中有理有據得多。換句話說,這是身體影響情緒的另一種方式。

但這是怎么做到的?消化系統或其他器官是如何深刻影響大腦產生情緒的過程,又是為什么能做到這一點?

除了血糖,腸道中發生的事也會影響整個身體的化學構成。畢竟,我們生活所需的所有重要化學物質都通過腸道進入身體。可想而知,腸道中發生的事不可避免會間接影響大腦,因為大腦也像其他器官一樣,會對周遭化學環境做出反應。

除此之外,還有我們的“老朋友”——內分泌系統。除了生成和分泌激素,我們的大腦也會對激素作出反應。腸道、腎臟、肝臟、體脂等也會分泌大腦能識別并作出反應的激素,這意味著它們對大腦和情緒有直接影響【12】。[41]

不過,身體還會通過一種更直接的方式影響大腦,那就是通過迷走神經。[42]迷走神經極其重要,是十二對腦神經中的一對,直接連接大腦與身體的重要部位,比如耳朵和眼睛。迷走神經是將關鍵信號(比如大部分感官信息)傳給大腦的重要通道。

迷走神經是分布最廣的腦神經,因為十二對腦神經大部分都連接頭頸部分,而迷走神經則直接連接大腦與幾乎所有頭部以下的器官。它是副交感神經系統最主要的組成部分,直接影響包括心臟、肺、消化系統、膀胱、汗腺在內的器官和組織。迷走神經之所以與情緒密切相關,是因為構成它的神經元和神經纖維80%到90%是傳入神經,這類神經將信息從器官傳向大腦【13】。

這意味著頭部以下的器官隨時與大腦有直通線路。說白了,迷走神經讓大腦“知道”身體不同部位每時每刻發生了什么,以便作出相應的反應。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有些人會說“我關節疼,說明要下雨了”?原因可能就是這個。關節這個部位對實質性的壓力非常敏感,下雨之前氣壓降低,有些人的關節可能對此作出了反應。這種感覺通過迷走神經傳給大腦,功能強大的大腦意識到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下雨前,就將一切聯系了起來。

可想而知,迷走神經活動,也就是所謂的“迷走神經緊張”,是從生理層面上影響情緒的一大要素。[43]有些人認為,腸道就是通過它來影響心理健康的。[44]因為,如果至關重要的腸道出了問題,迷走神經會讓大腦立刻知曉。如果大腦從某個極其重要的來源收到信號,不斷提醒你:“不好了!出事了!”這大概會導致負面情緒反應,而且是頻繁出現。

因此,迷走神經刺激越來越多地被用于治療抑郁癥和焦慮癥。這兩種常見疾病都與難以控制情緒密切相關。[45][46]

但需要注意的是:即使將前面提到的一切都納入考量,如果說有一點大家意見一致,那就是產生情緒的是大腦,對吧?身體可能會發送重要信息,那些信息會決定出現哪些情緒,但產生那些情緒的仍然是大腦。即使身體提供了原材料,但它并沒有“創造”出情緒,就像運磚卡車并不負責蓋房子。

畢竟,你怎么可能指望大腦以外的器官產生情緒?要是這么說下去就沒完沒了了。難不成我們要用肺來做算術題,用腎來儲存記憶,用膀胱來認地圖?【14】所以,如果說有一點是每個研究情緒的人都贊同的,那就是情緒來自大腦。但即使在這一點上,大家也不是百分之百達成了共識。因為有些科學家認為,身體確實負責“創造”情緒。

有一種理論叫作“軀體標記假說”(somatic marker hypothesis),[47]認為大腦只有在收到身體傳來的特定信號后才會產生情緒。比方說,先發生了某件事(比如過馬路時差點兒被車撞倒),然后身體才通過感官傳遞的信息作出反應(心率加快、肌肉緊張、面色發白等)。往往在有意識的大腦有機會“思考”之前,身體就作出了明顯的反應。

這些來自身體的無意識信號,比如心率加快和肌肉緊張等,勢必會傳給大腦。它們就是所謂的“軀體標記”。隨著時間的推移,大腦漸漸學會了在身體產生這些軀體標記時需要的情緒反應。因此,如果我們遇到的事再次導致心率加快、肌肉緊張,這種特別的軀體標記組合就會通過大腦使我們體驗到恐懼。

這表明,情緒更多是由身體而不是大腦決定的。身體反應的特定組合決定了我們會體驗到哪種情緒,大腦的作用則是以合理的方式詮釋那些情緒。

這個區別也許很微妙,但相當重要。以前面提過的“蓋房子”為例,這表明身體的作用不是為大腦這個“情緒建造者”提供磚頭。相反,身體才是真正的建造者,它提供情緒的藍圖,而不是原材料,大腦則按照身體的指示創造出情緒。

這個說法相當耐人尋味,也有不少支持它的證據,[48]但軀體標記理論并沒有被普遍接受。許多科學家都強調它存在局限性,[49]比如常常并沒有事件觸發,我們也會體驗到情緒。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你正在路上瞎溜達,想著自己那點兒破事,腦子里卻不知怎么浮現出了過去(通常是十幾歲時)的尷尬經歷,讓你恨不得在地上找條縫鉆進去。此時此刻,并沒有外物讓我們的身體出現這樣的反應。然而,我們卻常常在沒有明顯“軀體標記”的情況下體驗到情緒。這個例子肯定在某種程度上駁斥了軀體標記理論吧?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軀體標記理論的支持者提出了“似身體回路”,[50]也就是大腦會有效模擬身體信號,“好似”那些信號是由身體發出的,這樣就能僅靠大腦產生情緒了。然而,這個過程效率很低。大腦必須模擬出情緒被觸發前身體做的事,這會給大腦這個一貫節儉的器官增加好幾層“管理機構”。鑒于情緒反應通常是即刻出現的,這似乎根本說不通。[51]

總的來說,從神經生物學意義上看,軀體標記假說只是解釋情緒運作方式的眾多理論之一。但這一假說得到了學界的認真對待,就表明我們需要摒棄以下觀點:情緒是純粹的抽象過程,完全發生在心智和(或)大腦之內。

情緒對生理影響極大,生理也對情緒有很大影響。比方說,傷心難過會改變眼淚的化學成分,腸道里的細菌會影響我們的情緒。不可否認,我們的身體里充滿了情緒,而且情緒顯然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如果確實如此,那么情緒就是科學可以觀察、記錄甚至控制的東西。

這不禁讓我想到:也許在那段情緒劇烈波動的時期,是身體阻止了我哭出來?也許“不正常”的不是我的大腦(我承認,它一直讓我受益匪淺),而是我的身體。畢竟,我感覺缺失的是情緒反應中與身體有關的部分。我承認,雖然自己多年來用腦用得不少,但確實沒怎么在意過身體。

開始居家工作以后,我去健身房的次數有所增加,但我的身體卻更不喜歡鍛煉了,而且經常抱怨。所以說,也許它早就在跟我作對了?也許它早就罷工了,所以在我最需要它的時候,它拒絕讓我做出至關重要的情緒反應?

然而,這種解釋是假設我的身體與大腦存在明顯區隔。但前文已經反復明確指出,事實并非如此!我寫這本書是為了減少自己的情緒無知,而不是讓它愈演愈烈。

再說了,要是我繼續把自己的身體擬人化,仿佛它是某種獨立存在的實體,而不是我本人,我的“科普執照”就會被沒收的!

但不可否認的是,情緒遠不止存在于大腦中,它在身體上的體現遠比我想象的要多。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難道不該像對待記憶和疼痛等感覺一樣,至少大致了解特定情緒在我們體內的基本生理形式嗎?為什么不反過來利用這一點,弄清情緒是如何運作并影響我們,又是為什么會影響我們?

毫無疑問,這么想完全合乎邏輯。不幸的是,我很快就發現,真正執行起來是個大挑戰,也是我不得不面對的挑戰。

情緒與面孔

聽說我爸住院以后,不少人都跟我取得聯系并詢問情況。很多人都問道:“你感覺還好嗎?”我的回答很誠實:“我也不知道。”

嚴格說來,這個回答從兩方面看都十分準確。首先,我確實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那對我來說屬于未知領域,我既沒有相關經驗,也找不出恰當詞匯。其次,我也不知道一般意義上的感覺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是說,我不了解感覺和情緒在大腦中的運作方式,也不知道我們最終是如何體驗到它們的。總之,我巧妙地承認了自己在情緒上的無知。在此聲明,我很清楚大家想問的不是這個。但我要辯解一句,當時我的精神狀態糟糕透頂,人畜無害的咬文嚼字恐怕便是我的應對機制。

不過,這確實讓我想知道:這種時候我應該有什么感覺?這種情況下適當的情緒反應是什么樣的?顯然,我應該感到傷心。或者是害怕?甚至因為天理不公而憤怒?或是既傷心又害怕還憤怒?

你能把這些截然不同的情緒結合起來,同時感受到上述所有情緒嗎?還是說,情緒體驗“一次僅限一種”?是不是每種可能存在的場景都有對應的情緒反應?還是說,世界上存在某些“基本情緒”,我們只是以有趣的方式將它們結合起來?就像鋼琴黑白鍵的音域有限,卻能創造出各式各樣的協奏曲。

事實證明,這個問題在情緒研究領域中極其重要,而且極具爭議性。

蒂姆·洛馬斯(Tim Lomas)博士正在進行“積極詞匯編纂”(Positive Lexicography)計劃,[52]搜集整理描述特定情緒體驗但“不可譯”的外來詞。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也許是德語中的Schadenfreude(幸災樂禍)。此外,還有挪威語中的utepils(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坐在戶外暢飲啤酒)、印尼語中的jayus(某個笑話實在太不好笑,以至于逗得你哈哈大笑),以及我的母語威爾士語中的hiraeth(對故土或浪漫過往的懷舊之情)。

目前,這部詞典有一千多個條目。這是不是意味著人類能體驗到一千多種不同的情緒?

我覺得不太可能。它們其實是我們更為熟悉的“基本”情緒的變體或組合,只不過特定的文化給它們貼上了獨特的標簽。比方說,挪威語中的utepils肯定只是“幸福”的一種特定表達。英語中也有類似的詞。比如,弗思—戈德貝希爾博士就描述過恐懼與厭惡的混合,西方人給它貼上了“恐怖”(horror)的標簽。

但如果說這上千種情緒體驗都是基本情緒的組合或變體,那么基本情緒有哪些?你要往下挖多深,才能找出情緒的基石呢?

目前,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答案。但這很可能正是關鍵。當我們發現病菌是眾多疾病的基礎后,這個認知徹底革新了醫學和公共衛生領域,拯救了數百萬人的性命。或許弄清情緒的基本要素會帶來類似的好處,雖說那更多是心理層面上的。它將徹底改變人們的心理健康,而不是身體健康。

在這個問題上,情緒研究界似乎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確實存在少量基本情緒,它們是每個人的大腦與生俱來的,引發了其他所有已知的情緒狀態。另一派則認為,其實并不存在所謂的基本情緒,情緒的基本物質是更深層、更籠統的東西,叫作“情感”(affect),我們的大腦學會了在需要的時候“即興”創造情緒。

這兩派都有充分理由堅持自己的觀點。有趣的是,許多爭論都集中在令人驚訝的一點上:人臉。

臉對我們人類來說相當重要,這是事實。我們的大腦有一個專門的神經區域,叫作“梭狀回面孔區”,[53]專門用來識別和辨認面孔。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這么善于識別某人的微笑是否“真誠”,[54]為什么眼神交流是信任與溝通的重要因素,[55]為什么我們會把各種各樣的東西看成人臉,[56]等等。我們的大腦已經演化成了能在眾多情況下利用人臉,還會持續不斷地尋找人臉。

臉的另一個關鍵屬性是什么?是展示情緒狀態。我們的面部肌肉不斷變化,形成表情,反映出我們正在體驗的情緒。這就是為什么,如果某人感到傷心、憤怒、快樂、厭惡等,我們通常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通常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們不用刻意思考。事實上,對于自己目前并沒有體驗到的情緒,我們很難有意識地擺出令人信服的面部表情。你也許對此深有體會。比如拍結婚照的時候,你已經連拍了742張,攝影師還叫你“再笑一個”。

由于人臉總在展示情緒狀態,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這表明大腦與人臉之間存在直接的神經聯系,使得大腦中產生的情緒反映在臉上(前面提過的查爾斯·貝爾和達爾文早在19世紀就指出了這一點[57])。

因此,按照邏輯推論,你可以通過研究人臉了解大腦中的情緒運作,[58]就像可以通過野獸在灌木叢中留下的痕跡了解到很多東西。許多最頂尖的情緒研究都建立在這個前提之上。

保羅·艾克曼(Paul Ekman)博士是情緒研究領域最有影響力的科學家之一。在他的著作于20世紀70年代出版之前,人們普遍認為,標志情緒的面部表情是我們從周圍人身上學來的,[59]就像我們學會流利運用語言一樣;面部表情不是與生俱來的——它是后天教養的產物,而不是先天遺傳的結果。

然而,艾克曼的研究表明,來自不同文化的人常常以同樣的面部表情展現同樣的情緒。[60]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如果面部表情真是學來的,真的與文化密不可分,那就好比世界上所有文化的人都獨立演化成了說英語的人。這個前提不但可笑,而且壓根兒不可能【15】,最好還是留給《星際迷航》去演繹吧。

艾克曼的研究結果顯示,更能說得通的解釋是,情緒化的面部表情是大腦的基本演化屬性。出現某些情緒時,人們會擺出同樣的面部表情,這很正常。就像絕大多數人類,無論文化背景如何,每只手都會長五根手指。沒有誰能“學會”長出五根手指。

具體來說,艾克曼界定了六種情緒,它們在不同文化群體中對應的表情高度一致。這六種情緒分別是快樂、悲傷、憤怒、恐懼、厭惡和驚訝,艾克曼稱之為基本情緒(basic emotions)。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常常這樣稱呼它們。

起初,批評者指出,來自不同文化的人擁有相同的面部表情,可以用人類歷史上眾多文化交融來解釋,其中大部分發生在艾克曼于20世紀70年代出版研究成果之前。

艾克曼對此的回應是,那就將他的研究方法應用到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弗雷部落身上。那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偏遠部落,很少接觸外部世界。[61]如果艾克曼的批評者說得沒錯,大多數文化的人之所以使用同樣的面部表情,是因為他們在幾個世紀的交往中學會了那些表情,那么弗雷人的表情應該明顯與眾不同。由于他們幾乎沒有經歷過文化交融,應該擁有自己獨特的情緒表達方式。

可事實上呢?弗雷人用來表達特定情緒的就是我們熟悉的表情。這將基本情緒理論推上了情緒研究領域的前臺,也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從那時起,六種基本情緒理論影響了大量領域的研究,包括心理評估、面部識別軟件乃至市場營銷算法。

不過,六種基本情緒理論絕不是毫無問題。比方說,為什么其中包括“驚訝”?它比大多數情緒更轉瞬即逝,而且與驚跳反射等更基本的生理過程相關聯。[62]對于“驚訝”能不能算作情緒,學界尚且存在爭議,更別說它是不是“基本”情緒了。[63]

這種爭論不利于讓人接受基本情緒理論。就好比有人自稱流行音樂史專家,卻一口咬定霍默·辛普森【16】是披頭士樂隊的創始成員。這會讓人懷疑他們所說的其他一切。

同樣,格拉斯哥大學2014年的一項研究運用先進的計算機模擬表情,指出憤怒與厭惡、恐懼與驚訝的表達方式存在共同特征,應該合并成一種核心體驗。也就是說,只有四種基本情緒。[64]這還只是目前我了解到的一部分發現,但那些發現都對基本情緒理論發起了挑戰。

另一個問題是,雖然不可否認人臉會展示情緒,但并不能據此推論出,所有基本情緒都會誘發不由自主的面部表情。比方說,感到自豪或滿足的人會有什么表情?此外,你的臉也能擺出你并沒有感覺到的表情,所以才會有“天生臭臉”這種說法。

艾克曼自己也承認這一點。后來,他擴展了自己提出的基本情緒系統,加入了“看不見”的情緒,比如自豪、內疚、尷尬等。[65]

因此,即使在基本情緒理論的支持者當中,也存在不確定、分歧和爭議。此外,由于后來浮出水面的眾多問題和隱患,也有一些人對艾克曼最初的發現和后來的主張不以為然。

例如,艾克曼研究使用的面部表情照片是由(美國)演員拍攝的,攝影師叫那些人擺出“害怕”或“厭惡”的樣子。但情緒化的面部表情平時真是這么起作用的嗎?因為,當大多數人感到害怕或厭惡的時候,他們并不會像研究中那樣有意識地把表情掛在臉上。

其他類似的研究使用抓拍(偷拍露出表情的人)。結果,對于照片上顯示出的情緒,受試者的辨識率從約80%直接降到了26%![66]此外,運用現代先進方法的研究顯示,來自不同文化的人的面部表情,以及他們如何識別和回應面部表情,確實存在明顯差異。[67]

我們還可以繼續討論上述研究的衍生后果和闡釋解讀,但目前看來,基本情緒理論(通過面孔表達和識別情緒)是越來越站不住腳了。在情緒研究領域中,越來越多的人嘗試對這一理論的主導地位發起挑戰。

其中一大領軍人物是美國東北大學的莉莎·費德曼·巴瑞特(Lisa Feldman Barrett)教授。她在著作《情緒》(How Emotions Are Made:The Secret Life of the Brain)中解釋了,[68]在20世紀90年代,作為一名抱負遠大的研究人員,她如何研究情緒對自我認知的影響。只不過,她的實驗和研究沒能成功,因為受試者根本區分不了悲傷和恐懼、焦慮和抑郁。

按照常識推論,不應該發生這種事。悲傷和恐懼這兩種基本情緒對應的面部表情放之四海而皆準,普通人應該能輕易區分。然而,每當巴瑞特試圖讓受試者做區分,他們都難以做到。最終巴瑞特發現,越來越多的其他實驗和數據顯示了類似的問題。隨后她發現,哪怕是稍稍改變艾克曼當初實驗中使用的方法,也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果。[69]

例如,當初的研究要求受試者將面部表情與情緒表述對應起來。比如,“這個人剛剛贏了幾百萬美元”對應“快樂”的表情。但如果你只給受試者一張照片,問“這個人展示出了什么情緒”,平均準確率就會直線下跌。

要么是巴瑞特和其他幾十位經驗豐富的研究人員都犯了錯,要么是基本情緒理論本身就存在缺陷。

因此,如今越來越多的研究人員認為基本情緒并不存在。相反,他們提出了“情緒建構論”(constructed emotions theory)。這一理論認為,情緒,甚至是所謂的基本情緒,都不是大腦與生俱來的,而是在需要的時候,根據原始感官數據、記憶和經驗、身體反應,以及大腦能獲取的其他信息(有很多很多),在當下創造出來的。

情緒建構論提出,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創造自己的情緒。這個觀點雖然看似有悖常識【17】,但正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也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證據支持。

不妨這么想:我們每次體驗到某種情緒時,都會擺出一模一樣的表情嗎?隨便哪個靠譜的演員都會告訴你,當然不會。對于同樣的東西,我們每次都會有同樣的情緒反應嗎?絕對不會。某些歌曲、食物、藝術品或名人會令一些人快樂無比,卻讓另一些人深惡痛絕,還有一些人則覺得無所謂。

即使是同一個人,對同一樣東西的情緒反應也不盡相同;關鍵在于具體情境。比方說看見戀人,熱戀時的你會幸福萬分,分手一周后的你則會心如刀絞。

如果像艾克曼的理論主張的那樣,我們的情緒是大腦與生俱來的,與面部表情相隨相伴,那么情緒應該更前后一致才對。因此,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大腦會根據情境和背景重新創造情緒。哪怕我們腦中的情緒與臉上的表情存在直接聯系,大概也只是碰巧罷了。

此外,“大腦時時刻刻都在自發創造情緒”的說法絕不是牽強附會。比如,視覺始于簡單的神經元活動脈沖,這些脈沖通過眼睛的視網膜傳到大腦,而視網膜只能識別三種不同波長的可見光。[70]說白了,我們的眼睛只能“看見”三種顏色。然而,就靠著這些微不足道的信息,大腦卻能持續構建出千變萬化、豐富多彩的視覺體驗。

有人認為,大腦對記憶也是這么做的。在有需要的時候,大腦會借助儲存在皮質中的離散元素“重建”記憶。[71]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的記憶這么容易受影響,會隨時間和環境的變化發生改變。

說到底,如果大腦不斷依靠基本元素創造視覺和記憶,為什么它不會對情緒做同樣的事?情緒建構論基本上說的就是這個,而這也是建構主義的主張。

事實上,“基本情緒論對陣情緒建構論”的爭論還遠遠沒有落幕,雙方都有大量支持本方的證據。而且,鑒于情緒難以把握、定義不清的特性,再加上研究大腦很難得出可靠數據,結論性的答案仍然遙遙無期。

但這確實讓我很想知道,為什么自己在情緒這方面如此無知又無能。我哭不出來,又說不清自己的感受,這是怎么回事?根據基本情緒理論,可能是我大腦中的基本回路出了問題。但如果情緒建構論才是對的,那可能是我的大腦還沒弄清該怎么創造和處理“適當”的情緒反應,因為我以前沒有過類似的經歷。

前者意味著我的腦灰質出現了生理問題,這甚是令人不安;后者則表明我可以通過耐心和加深熟悉度來彌補這一缺陷。如果說我沒有因此偏向情緒建構論,那絕對是撒謊。但緊接著我想起來,科學研究不是這么做的,你不能因為某個理論看起來更“順眼”就選擇站在它那一邊。

只因為某種情緒理論看著讓人舒心,就偏愛它而不是另一種理論,這其實還挺諷刺的。但這也表明,我的情緒感知能力發育得挺正常。

但話說回來,我不能以此為借口摒棄科學原則。從“情緒無知”變成通常意義上的無知也絕非好事。于是,我本來想研究情商,卻引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如果說身體反映了大腦中產生的情緒,那么情緒究竟來自大腦的哪個部分?

情緒與大腦

哪怕在最理想的情況下,單獨觀察大腦的某個特定區域,并證實它在執行某項特定功能,都是極其困難的事。如果你尋找的東西還沒有準確的科學定義,那就更是難于上青天了。

另一個問題讓情況變得更加棘手:對于情緒在大腦中是如何運作的,存在不少廣為流傳的假設和觀念;我們明知這些理論在科學上站不住腳,可它們就是不肯乖乖消逝,就像大作家托爾金筆下的某個精靈,或是特別煩人的綠頭蒼蠅。

最常見的例子可能是“左腦或右腦”的說法:左腦負責邏輯分析,右腦負責創造和表達情緒。因此,如果你為人矜持穩重,左腦會用得比較多;如果你性格外向、感情用事、喜愛藝術,右腦會用得比較多。社交媒體上的許多小測試都基于這種說法。據說,只要你做幾道無聊的選擇題,或者盯著某個旋轉的圖案看一會兒,它就能給你做個心理分析(那個分析當然是問題多多)。

請明確一點:這種左腦或右腦的說法是錯誤的。或者說,對于大腦是如何運作的,這種說法實在過于簡化。不過,我在試圖徹底(換個說法就是“毒舌”)駁斥它的過程中,卻發現它背后其實有一些科學依據。坦白說,這讓我相當惱火。

首先,人類的大腦確實包括兩個部分,分為兩個半球。它類似于兩只底部相連的大核桃,或是一對曬干了的屁股蛋。需要注意的是,我們的大腦確實擁有明顯的左右兩邊。

目前我們還不清楚大腦為什么會以這種造型出現。但數億年來,幾乎所有生物體的大腦都呈對稱形式,這可能在演化上有好處。[72]但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們的大腦有明顯的左右半球之分,并通過胼胝體相連。胼胝體是一條寬厚的橫行神經纖維束,在左右腦之間來回傳遞信息,就像一條功能強大(只不過又濕又軟)的寬帶電纜。

有證據顯示,胼胝體越寬厚,智力就越高。[73]這完全說得通:胼胝體越寬厚,意味著左右腦之間的連接越多,大腦也就越能獲取并使用兩側的信息,進而表現為更高的智力。這種大腦左右半球之間的連接相當有用,因為雖然左右腦看似互為鏡像,但兩者的功能有所不同,也就意味著它們做的事不一樣。

左腦似乎在語言處理方面起主導作用,[74]右腦則負責處理聲調、音高和其他基本聲響。[75]研究還顯示,左右腦分別強調全局和局部感知。也就意味著,左腦更關注“大局”,右腦則負責處理細枝末節;左腦看到的是樹林,右腦看到的則是一棵棵樹木。[76]

所以說,大腦的左側和右側確實在做不同的事,或者是以不同方式做類似的事。而且沒錯,人通常有一側大腦起主導作用,所以有些人是左撇子,有些人是右撇子。【18】還有證據顯示,占主導地位的一側大腦會影響你的情緒能力。[77]這是不是意味著“右腦負責所有情緒”的說法有可能是對的?

并非如此。

在腦部掃描技術剛剛普及的時候,確實有越來越多的證據支持“情緒由大腦不同半球處理”的觀點。[78]不幸的是,更先進的現代分析研究方法顯示,情況要比這復雜得多。[79]

但如果退一步想,從邏輯上看,考慮到大腦的體積,大腦里有多少事在上演,大腦內部的相互聯系有多緊密,以及大腦中每個部分有多細小,卻同時扮演著眾多不同角色,將某種特定功能(比如情緒)歸功于整個大腦半球就有點兒可笑了。這就像一口咬定地球上南半球的每個人都是出色的舞蹈家,而北半球的每個人都不會跳舞,因為他們要做納稅申報。這種說法實在荒謬,就跟說“情緒完全由右腦負責”一樣可笑,無論網上有多少表情包和小測試鼓吹這種觀點。

所以,如果情緒不是由大腦的某一側負責的,那么它是從大腦的哪個地方產生的?

長期以來,研究人員一直認為情緒由邊緣系統負責,[80]這個腦區基本位于“爬行動物腦”的頂上。爬行動物腦(從恐龍時代就已存在,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大腦最原始的部分,負責最原始的生理過程,是所謂“三重腦”[81]模型的最底層。“三重腦”模型提出,大腦分為三層,底層是最古老的,頂層則是“最新”也最復雜的。

較新較聰明的腦區從較低層、較原始的腦區生長演化出來,就像瑪芬蛋糕胖乎乎的頂部從底部膨脹出來。或者說像樹的年輪,從內到外越來越新,越來越大。只不過,隨著新年輪一圈一圈增加,那棵樹會變得越來越聰明。

就像前面提到的,爬行動物腦位于大腦底層,負責基本的生理功能,比如呼吸等。最頂層是大腦皮質,或者稱為新皮質[82](具體要看你在跟誰聊這個),也就是構成大腦主體的皺巴巴的部分。它就是所謂的“人類腦”,做的是令人驚艷的智力工作。

夾在兩者之間的是“哺乳動物腦”,通常被稱為邊緣系統。[83]“邊緣”(Limbic)這個詞源自拉丁語limbus,意為“邊界”,因為邊緣系統構成了大腦皮質的邊界,再過去就是爬行動物腦。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一直認為邊緣系統負責的大腦功能比基本生理過程要復雜,但比真正復雜的涉及智力的功能要基礎。它涉及智力的大腦功能包括學習和記憶、動機和驅動力、獎賞和愉悅、有意識的運動控制,當然還有情緒。[84]比它高一層的“人類腦”,也就是最后演化的那個部分,產生了“有意識”的東西,比如分析、語言、注意力、推理和抽象思維。

結論很明顯:情緒是潛意識過程,由邊緣系統產生,這個腦區比我們所知的意識早出現。所以說,情緒發生在大腦中意識之下的地方。看起來相當清晰明了,對吧?

不幸的是,情況并沒有那么簡單,因為情緒研究領域中另一個爭論是:情緒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識或下意識產生的。主要是因為,早在一百三十多年前就有人提出“有明確定義的邊緣系統負責處理情緒(還有其他事務)”,但根據現代證據和我們對大腦運作的最新理解,這個觀點已經失寵。“邊緣系統”這個叫法如今仍廣為沿用,但面對不斷累積的證據,“邊緣系統是功能明確、自成一體的腦區”這個觀點已經搖搖欲墜。[85]無數證據顯示,大腦中的一切幾乎都彼此相連。[86]

有一個事實駁斥了“情緒肯定是潛意識的東西,因為它們來自邊緣系統”這個觀點。那就是,我們現在知道,邊緣區域與上層意識區域存在廣泛的雙向聯系,所以兩者能通過多種方式相互影響。[87]因此,有意識的腦區很容易通過與邊緣區域的廣泛聯系誘發情緒。許多人指出,這正是大腦中發生的事。[88]問題在于,哪怕情緒確實是通過邊緣系統產生的,我們也沒法打包票說,情緒源自邊緣系統。那就像一口咬定你收到的信都是郵遞員寫的。同樣,這也是情緒研究領域爭論不休的一點。

如今普遍接受的觀點是,大腦中沒有特定負責情緒的“部分”。你沒法指著哪個腦區說“情緒就來自那里”。恰恰相反,情緒涉及眾多大腦網絡或回路。[89]大腦中的不同區域協同運作,創造出了我們熟悉且認可(只不過很難描述出來)的情緒體驗。

不過,這仍然沒有真正回答情緒在大腦中的“來源”,以及情緒是由什么生理過程產生的。更現代的觀點[90]是,情緒及其引起的反應和行為由一套神經回路處理,涉及背外側前額葉、腹內側前額葉、眶額皮質、杏仁核、海馬體、前扣帶回和島葉。

這聽起來似乎挺詳細具體的,但這些區域從大腦的最頂端、最前端(所有重要的認知過程都發生在這里)一直延伸到位于大腦中央的邊緣系統最核心的部分,還包括兩者之間的眾多腦區。而這份清單還沒有囊括所有關鍵腦區呢。即使如此,上面提到的腦區在其他關鍵過程中也發揮著重要作用,比如記憶、注意力、前瞻規劃、疼痛感知等。它們不僅僅參與情緒過程。

此外,即使百分之百證實了某個腦區在情緒體驗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也不意味著情況會變得清晰明了。杏仁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是大腦顳葉邊緣系統中一塊小小的神經區域。[91]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杏仁核都以“處理加工恐懼情緒并對恐懼做出反應”而為人熟知。可以說,直到如今杏仁核最著名的功能仍是這一點。[92]但隨著研究數據不斷累積,杏仁核的作用變得更多樣化了。現在,我們知道它在其他方面也扮演著關鍵角色,包括提供記憶中的情緒元素,[93]賦予我們感知他人情緒的能力,[94]甚至決定我們在體驗或感知事物時需要的情緒反應。[95]

杏仁核遠不止在單一情緒(恐懼)中發揮作用。如今,它被視為大腦的關鍵區域,甚至是體驗情緒的“樞紐”。[96]但壞處是,我們更難把握情緒在大腦中的運作方式了。

因此,雖然我們的理解比“整個一側大腦負責處理情緒”已經進了一步,但仍然存在許多模糊和不確定之處。盡管我們在科技領域取得了長足進步,也在數十年的研究中收集了大量數據,但“情緒來自大腦中哪個地方”仍然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部分原因在于,在“如何定義情緒”這個問題上,人們仍然沒有真正達成共識。如果一間實驗室采納某個定義,另一間實驗室采納另一個定義,哪怕他們使用相同的研究方法,得出的結果也不太可能一致。就好比兩組人分別調查全國有多少寵物,一組對寵物的定義是“貓、狗、兔子或金魚”,另一組對寵物的定義是“生活在某人家里的非人生物”,也就是說還得加上蚊蟲、蜘蛛或白蟻。上述兩項調查在尋找相同的信息,但由于對寵物的定義不同(一個太狹隘,一個太寬泛),最后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果。

除此之外,即使我們可以給情緒下具體的定義,被研究的各類情緒體驗[97](比如是愉快的還是不愉快的)在大腦中的表達肯定也不一樣。我覺得,沒有誰會對“不同情緒會以不同方式影響我們”這一調查結果提出異議。

這也取決于你調查的是情緒體驗,還是情緒的感知與表達。[98]人腦在這兩樣東西上的重合之處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而這還沒有考慮到進行調查的現有技術局限。如果光看媒體報道,你也許會認為腦部掃描儀能讀取你大腦中發生的事,就像你我能看懂電視屏幕上的畫面一樣。但可悲的是,腦部掃描儀遠不具備這種能力。

例如,目前常用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腦部掃描儀間接測量腦部活動,[99]需要好幾秒鐘才能檢測出腦部活動變化。但情緒往往發生在一瞬間,相關腦部活動可能在幾毫秒內就結束了,腦部掃描儀根本來不及弄清發生了什么事。有時候,用腦部掃描儀研究情緒,就像在賽馬結束三小時后去調查馬場終點線旁的蹄印,試圖弄清是哪匹馬跑贏了比賽。

當然,并不是說這種研究毫無價值,它們當然有價值。只不過,研究人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為了我們(尤其是我)能夠理解,也許“情緒來自大腦中哪個部分”這個問題本身就問錯了?

更好的做法也許是縮小范圍,觀察每種情緒可識別的表達和表現,看看在每種情況下具體發生了什么事。也許這種方法有助于我們抽絲剝繭,解開更大的“一團亂麻”,也就是弄清通常意義上的情緒。

我希望能成功,因為這正是我選擇邁出的下一步。

注釋

【1】因此,弗思—戈德貝希爾博士跟我分享下面這則笑話的時候,我心領神會地哈哈大笑。那個笑話是:“問:把兩個歷史學家關進一個房間,會得出什么?答:三個觀點。”

【2】盡管古希臘人擁有當時的先進技術,但還沒有開發出腦部掃描技術。

【3】pathos在斯多葛學派中,指代非理性的情緒對心靈的影響,此處與apatheia相對,譯為“動心”。在亞里士多德的解釋中,pathos指“動之以情”的修辭手法。在現代英語中,該詞逐漸用來指那些激發人們同情的特質,在下文中譯為“悲情”。——編者注。

【4】《星際迷航》中的智慧種族,以講究邏輯、摒除情緒干擾而著稱。——譯者注。

【5】或者說,為什么我們哭不出來?這似乎才是我遇到的情況。

【6】暫時忽略很多人哭泣時會發出的鼻音和怪聲。

【7】不管你對此是怎么想的,其實并沒有那么低俗。

【8】不過,現在的叫法是“戰斗、逃跑或僵直”。許多物種遇到威脅時會選擇保持一動不動,這種反應通常同樣管用。

【9】這項研究評估了“餓極成怒”現象,具體做法是記錄代表受試者伴侶的巫毒娃娃身上被戳了多少根大頭針。但據我所知,度量指標里并不包含這個。

【10】當然,它會輸掉。但你懂我的意思。

【11】gut又有“腸道”的意思。——譯者注。

【12】如果你還需要證明才能相信激素會影響情緒,那么你不妨隨便找個青少年、孕婦或是“性奮難耐”的男士聊一聊。

【13】傳出神經的作用則恰恰相反,是將信號和命令從大腦傳向器官和組織。

【14】不過,鑒于公路旅行常常被上洗手間打斷,也許這個說法也并沒有那么荒謬。

【15】盡管眾多英國游客都秉持這一觀點。

【16】動畫片《辛普森一家》中的一名角色。——編者注。

【17】根據我的經驗,許多被稱為“常識”的東西都既不常見,也談不上有見識。

【18】左右腦分別控制對側身體:如果你是右撇子,左腦就占支配地位;如果你是左撇子,右腦就占支配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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