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回到食堂后廚，洗了把臉，冰涼的水讓她徹底清醒。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錢。

雖然是親爹給的，但沈棠知道家里的情況，這錢只能算她借的家里的。

以后得還。

沈棠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后廚里一股油煙混著飯菜味，熱氣撲面。

陳嬸子正握著大鐵勺，在鍋里使勁攪著菜糊糊，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她扭頭沖旁邊一個動作慢的小工吼：“讓你看著火！糊鍋了！這還咋給人吃！”

又轉向另一個：“菜擇干凈沒？洗利索沒？等會兒誰吃出沙子，扣你工分！”

陳嬸子嗓門亮，性子沖，食堂這攤事歸她管?？傻紫聨讉€幫工的嬸子媳婦，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多，實在干活的沒幾個。

李嬸那幾個人，就仗著家里男人是老職工，挑活兒干，還總在背后嘀咕。

沈棠剛跨進門，就瞧見李嬸從放調料的柜子那兒轉出來，袖口撐得鼓鼓的，眼神一對上就趕緊挪開了。

陳嬸子正罵著小工，沒往這邊看。

沈棠也沒出聲，走到自己干活的地方，拿起抹布開始擦灶臺。

她在食堂干了些日子，眼睛看到的不少。

進出庫的數目對不上，買菜報的量和實際用的有出入，扔掉的好東西不少，還有人往家里順東西。

陳嬸子管得是兇，嗓門也大，可底下人不聽她的，她也抓不住錯處。

李嬸她們幾個最會找空子。

今天口袋里多個鹽疙瘩，明天兜里揣把糖，后天拿兩個白面饅頭。一次不多，日子長了，食堂的賬就難看了。

這幾個人還擰成一股繩，誰讓她們不痛快了，就等著被擠兌吧。

陳嬸子不是不知道，可她就一個人，她男人在廠里就是個普通工人，說話沒那么大分量，她也管不過來。

中午開飯點，打飯窗口排了長隊。

“陳嬸，今兒這土豆燉牛肉，咋就見不著幾塊肉？”一個車間的工人把腦袋伸到桶邊使勁瞅。

“可不是，全是土豆疙瘩，打發人呢！”旁邊立刻有人跟著喊。

陳嬸子臉一下就紅了，拿著勺子把桶沿敲得“梆梆”響：“就這么多！按定額來的！不吃拉倒！”

李嬸在旁邊慢悠悠地說：“哎呦，老陳，你發啥火呀，大伙兒就是隨口問問。肉價多貴，廠里撥的錢也緊，咱們得理解廠里的難處不是？”

這話頭聽著像勸和，其實是把事兒往陳嬸子和廠里頭上引，她自己倒干凈了。

排隊的人一聽，更不滿了，對著陳嬸子指指戳戳。

陳嬸子嘴唇氣得發抖，又不能當著這么多人鬧開，那股火憋在胸口，舀菜的手抖得更明顯了。

沈棠在旁邊收盤子，把這些都收在眼底。

過了吃飯的高峰，食堂里人稀疏下來。

陳嬸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著把破蒲扇有氣無力地扇著風，臉上的氣還沒消。

李嬸幾個人聚在角落，壓著嗓子說笑，眼睛時不時往陳嬸子這邊掃。

沈棠倒了杯溫水，走到陳嬸子跟前。

“陳嬸，喝口水，緩一緩?！?

陳嬸子抬起眼皮看了她一下，伸手接過杯子，沒吭聲，仰頭灌了幾大口。

“嬸兒，”沈棠聲音放輕，“剛才那事兒，您別擱心里去?！?

陳嬸子放下杯子，重重出了口氣：“咋不擱心里去？這食堂的差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她往李嬸那邊瞥了一眼，聲音更低了：“有些人，光會耍嘴皮子，偷拿卡要，一出事就往我身上賴！”

沈棠點點頭，挨著她旁邊的矮凳坐下。

“嬸兒，我這幾天看著，咱們食堂買菜、用料這些，數目上……是不是有點亂？”沈棠話說得很注意分寸。

陳嬸子身子一震，猛地抬頭，眼睛緊緊盯著沈棠：“你……你這話啥意思？”

“我沒旁的意思，”沈棠目光坦然地迎上去，“就是覺著，食堂每天進多少東西，出多少飯菜，該有個清楚的賬。要不然，東西少了，是哪個地方出的岔子，也說不清。真要查起來，您這個管事的，頭一個跑不掉。”

陳嬸子沒說話了，手里的蒲扇也停在半空。

沈棠這幾句話，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事。

她老覺得賬不對，東西不夠用，可就是沒個頭緒。李嬸那幾個人滑得很，抓不住實在的錯處。

“你說的倒輕松，”陳嬸子眉頭擰著，“這賬咋記？誰來記？我一天到晚腳打后腦勺，哪有那空閑？”

“我來試試？”沈棠輕聲接話。

陳嬸子眼睛瞪圓了，直勾勾地看著沈棠：“你？你認字？”

也怪不得她這么問，這年頭從鄉下來的女娃，認字的就不算多，更別提記賬了。

“在家跟我爹念過幾年書，字認得一些，算盤也會撥拉幾下?！鄙蛱倪@話半真半假。

陳嬸子從上到下打量沈棠，眼神里全是打量和琢磨。

這蕭工家的新媳婦，才來幾天，平常不聲不響的，突然要管賬？她打的什么算盤？是想抓誰的把柄往上走？

“嬸兒，我就是想著，賬清楚了，對誰都好?！鄙蛱目闯隽怂男乃?，又補了一句，“咱們干活心里也亮堂，誰也甭想占便宜。您管事不也輕松點？”

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就是個臨時幫忙的，沒別的想法?？茨傩牧?，想給您搭把手。您要是不放心，就當我沒提過?！?

她說著站起身，打算去收拾東西。

“你等等！”陳嬸子喊住了她。

陳嬸子心里飛快地轉著念頭。

讓沈棠管賬，有風險。萬一她是蕭家那邊派來看著自己的棋子呢？

可好處也看得見。

賬真能弄明白，虧空少了，她的麻煩就小了。沈棠是蕭瑾的媳婦，李嬸那伙人想為難她，也得看看蕭瑾的面子。

再說，這沈棠瞧著不像李嬸她們那么油，眼神還算實在。

“你真會算賬？”陳嬸子又問了一次，語氣松動了些。

“嗯，加減乘除都行，算盤也能用?！鄙蛱狞c頭確認。

陳嬸子一咬牙，像是下了很大決心。

“行！那你來試試！”她一拍大腿，“從明天開始，買菜、進庫、用了多少料，你都給我一筆一筆記清楚！我非得看看，這窟窿到底在哪兒！”

她又壓低聲音警告：“不過這事兒你得給我捂嚴實了，別到處嚷嚷！真捅出什么事來，我可護不住你！”

“我曉得，嬸兒?！鄙蛱拇饝?，心里那塊石頭落了地。

這第一步，算是成了。

李嬸幾個人在遠處看著沈棠跟陳嬸子咬了半天耳朵，幾個人的臉都拉長了。

“那小騷蹄子跟老陳嘀咕啥呢？”一個顴骨高、嘴唇薄的女人湊到李嬸旁邊問。

李嬸瞇著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還能有啥？鄉下丫頭片子，心眼活泛，想拍老陳馬屁唄！”

“她該不會是想……”另一個身材發胖的女人，朝庫房那邊比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