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如何？”

馮保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盯著床上一動不動，如同死人一般的縣丞。

他已一夜未合眼，臉上卻是絲毫不見倦意，雙頰上由于過度興奮而留下的紅暈，已經過了五六個時辰竟還未消退。

昨夜。

馮保辭了林若溪迅速折回巡撫衙門，從劉通手里拿了出城公文，親自帶人去了驛站。

到了驛站，他又耐著性子把情況給李時珍講明。

馮保只是說了長清縣有一縣丞受了重傷，昏迷不醒，至于其他事情能遮掩就遮掩過去。

李時珍懷揣一顆仁心，救死扶傷乃是本職。

他簡單與海瑞交代幾句，便隨著馮保回到城中。

當他們二人重新回到巡撫衙門時，天空已是大亮。

同樣也是一夜未睡的李時珍，此刻與馮保一樣，亦是不見疲態。

依然還是那般泰然沉穩。

這時，李時珍診完脈，小心地將縣丞的手慢慢塞入薄被中，起身走出門。

馮保急忙也跟了出去，門外的劉通與萬順甫趕忙迎了上來。

李時珍看了一眼三人，緩緩道：“這人面色蒼白如紙，唇色青紫，氣息微弱如游絲，切其脈象，但覺沉細若絲，幾不可辨，此乃氣脫于外，陽散于表，急以補氣固脫，溫陽回逆，方得轉危為安。”

“額……”

“額……”

“額……”

仨人聽得一頭霧水。

馮保隨后問道：“李大夫，多長時間能治好？”

萬順甫補充道：“對啊，李大夫。這人對整個濟南甚至整個山東都重要的很，一定得救醒他。”

李時珍輕捋著銀白色的胡須，笑道：“五日，方可轉醒。”

一聽還需要五日，萬順甫更添幾分焦急：“李大夫，李神醫，能快點兒嗎？我們等不了五日了。”

劉通于三人中算是沉穩，知道李時珍不是那種為了診金虛報病情的人。

他耐下心來言道：“李大夫，萬知府所言不虛，若是能有快點兒的法子，用任何名貴的藥材，劉某全力配合。”

李時珍嘆了口氣，解釋道：“救治他需得施針五回，每回間隔需得十二個時辰，其腦中淤血才會慢慢化掉，淤血消散方能轉醒，這個是急不得的。”

劉通心中琢磨片刻，雙手一抱拳：“那就有勞了，本官這就安排一管家在李大夫身邊伺候，但凡所需任何物什，直接吩咐他即可。”

李時珍笑著點點頭，又轉回了縣丞的那間屋子。

萬順甫望著房門，嘆道：“已經過去兩天了，就還一天時間，咱們該如何是好？”

馮保眼睛瞇了瞇，一抹冷毒的眸光射了出來，“皇上說讓咱家尋真相，如今真相就在五天之后，那就再等五天如何？

若是李戴敢在咱家面前跳腳，咱家先把他綁了，大不了回去讓皇上訓斥咱家幾句，只要長清縣一事有了結果，皇上心里能不欣慰？”

劉通拍了拍馮保肩膀，笑道：“馮公公，你這一招也可以，但目前來看還用不上，還是先讓劉某這個莽夫來，本官既然已經與張四維勢不兩立了，那還顧及什么？”

馮保目光投在劉通的臉上，片刻后恍然大悟。

他目光慢慢轉向巡撫大牢方向，嘿嘿笑道：“劉大人盡管放手來做，只要留著張甲征那廝一條狗命就行。”

劉通點點頭，對萬順甫吩咐道：“萬大人你派一同知與幾名文書去長清縣接手，這時候那些暴民應該也讓濟南衛嚇回去了，你提前去先收拾好，咱們該做的分內事還是要做好。”

“對了，還有一事，李大夫來診治縣丞一事切勿透漏，一切都暗中行事。”

萬順甫應聲領命而去。

馮保看了一眼房門，還是有些擔心：“劉大人，你這屋子安全嗎？可別再出亂子了，實在不行咱家讓一些東廠的人也幫忙看著？”

“這個院子比本官的住所都要安全，馮公公勿要擔心了，這幾日放下心來在濟南府玩玩，一切都有本官在這，山東這一畝三分地，任誰也掀不起風浪。”

劉通給馮保吃了一顆定心丸。

……

次日暮時。

李戴果然帶著執掌刑獄的兩名官員來到巡撫衙門。

劉通不見人影。

李戴三人被拒之門外。

他們再去知府衙門。

萬順甫亦然如此。

而馮保，早就消失在了三人的視線當中。

三人望著遠處西落的夕陽，身上發著絢麗的霞光。

兩名執掌刑獄的官員知道這是兩方爭斗，本就心生退意，若不是有皇命在身，早就想告病回家躲清閑。

當下更是懶得跟李戴東奔西走，這炎炎夏日出來走上幾步就弄得一身臭汗。

他們一人扶額，一人撐墻。

騰出來的兩只手對著李戴無力擺了擺：“李大人，在下受不了這么炎熱的天，還是讓在下回酒樓休息吧，待你尋到劉巡撫與萬知府，再來叫我們也不遲。”

李戴見二人裝模作樣，想罵但又不好出口，只能冷哼一聲：“那就不勞兩位大人在這夏日還出來受苦，還是躺在春香樓里那姐兒床上舒服！”

二人白了一眼李戴，佯裝聽不懂，隨口應了一聲并肩離開。

“廢物！”

李戴對著二人背影終于罵了出來，又忍不住埋怨道：“張大人怎么就選了這二人來濟南府？刑部和大理寺又不是沒有自己人。”

這時，一身著黑色褡護的人湊到李戴身旁，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遞了過去，小聲道：“李大人，京中來信。”

“京中？”李戴詫異地接過信件。

他打開一看，雙腿當即一軟，晃晃悠悠幾下，最后重重倚在了墻上。

信中僅是八個字：“大好形勢，毀于一旦。”

李戴知道，這是張四維對前日他加急送入京中的那封信回復。

那日，他將張甲征被抓及吩咐長清縣主簿下令一事，一并報與張四維。

沒想到今日換來了這八個字。

李戴后背頓時冒起了涼氣。

這時，旁邊那身穿黑色褡護的人小聲道：“李大人莫慌，張大人還給在下一份密信，安排了后面的事。”

李戴急忙問道：“是何事？聶離，快與本官說來。”

名叫聶離的那人謹慎地看了一眼周圍。

在確定無人經過后，才低聲道：“張大人從宮里得來消息，自從大人您那日出京，馮保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而恰巧皇上也是以生病為由不再見官。

張大人猜測，馮保十有八九是來了濟南府，馮保一來，東廠必在，那長清縣一事想必瞞不了多久，早晚會露出馬腳。

既然當下長清縣一計已經提前行動了，那就去鬧事的鄉民里抓上幾十人，逼著認了罪，然后讓兩位指掌刑獄的大人盡快判決此案。

只要把那幾十人在這濟南府砍了頭，這事就算蓋棺定論，無論那劉通與萬順甫再怎么樣折騰，都已無濟于事。

京中自有張大人掌舵，請李大人放手去做。”

李戴這才明白，張四維為什么要從刑部和大理寺抽調這二人，原來也是為了防備著日后劉通與萬順甫反撲。

這二人就是一道擋箭牌。

不管劉通和萬順甫如何上奏，案子是刑部、大理寺這二人判的，一切的罪過全是這二人承擔。

李戴點點頭，又問道：“張大人還有何安排？”

聶離這一次把聲音壓得更低：“長清縣王家有五百城防兵可以放心用，而且這一次張大人又從山西蒲州派來了一支五百人的隊伍。

這五百人武藝高強，對付普通兵士綽綽有余，現在都交予李大人。

張大人吩咐一定要讓李大人您做好最壞的打算，假如說劉通查出了這事是王家一手安排，只要李大人您快刀斬亂麻把那幾十個替死鬼砍了，就可以用這一千人充作山匪，先拖住濟南衛，長清縣環山，不是那么好攻的。

京中那邊自有張大人斡旋，那罷黜劉通與萬順甫的旨意只要一到，王家之禍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張大人特意交代，這是最后的底牌，讓李大人一定要謹慎處之，切勿像之前那樣隨意決定。”

李戴又點點頭，問道：“那五百人在哪里呢？”

聶離道：“在城外喬裝四散開了，若是用到這五百人，李大人您吩咐小的就是，讓小的來安排。”

李戴聽出，這是防著他像上次那樣私自下決定，擔心壞了大事。

當下他已經無心在意這些，對聶離道：“那現在你就帶人去長清縣，抓上個幾十人來，必須逼得讓他們簽字畫押，明日我尋那兩個刑官來判。”

聶離抱拳應下，轉身快步離開，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此刻京中的朝堂，靜得可怕。

甚至連一向沉迷于吵架的言官，也都沒有人再發一言。

所有人看起來都是那么正常，那么的規矩，可暗地里升起的一絲危險的氣味，又讓所有人屏氣凝神。

濃厚的烏云停在了京城的上空。

下面的百官，都在靜靜等著大雨傾盆。

張四維收到了李戴送回的消息，而朱翊鈞同樣也收到了錦衣衛送回的情況。

此刻，乾清宮大門緊閉，外面的侍衛一片肅然。

端坐在龍椅上的朱翊鈞，對濟南府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三封信件整齊的擺在他的書案上。

一封是濟南府歷城縣內發生的一切，一封是長清縣發生的一切，最后一封是主簿陳懷已被錦衣衛逮捕。

最后一封是剛剛才送入的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