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朱翊鈞所料，馮保與張四維的爭斗，已然在濟南府拉開了序幕。

長清縣王家手中，握著整個長清縣民田的四成，手下佃農、仆役近千余人。

并且王家手下還有一支近五百人的城防隊伍。

由于長清縣地勢環山，王家在隆慶年間便給官府報備，說要組建一支城防隊伍，用于防患山賊。

錢糧都不需要官府出，官府自然也是應允。

可沒想到如今萬歷十年，這支訓練有素的城防隊伍，成了劉通與萬順甫所最為擔心的。

假如這次王家不屈服，兩方勢必會爆發沖突，其死傷無數不說，最重要的是難以控制。

一是禍及百姓，二是驚擾朝堂。

再者，京中的言官幾乎都聽命于張四維。

他們二人，一個山東巡撫，一個濟南知府，在京城根本就沒有言論上的優勢。

最終說不定會落一個抄家充軍的下場。

二人豈能不謹慎小心？

而馮保卻是沒有這般顧忌。

他反而是希望王家與官府發生沖突，這樣王家造反的罪名就能坐實。

待他回到京中，拿著王家造反的罪名還愁扳不倒張四維？

就算是張四維于這場禍亂中幸免，那陳炌是必死無疑。

這樣也可以壓一壓張四維的氣焰。

兩方勢力的爭斗，總會伴隨著血流成河。

馮保與劉通、萬順甫雖是一條戰線，但由于各自的心思，想法卻是完全不一樣。

一方激進，一方保守，兩方商議的進展極是緩慢。

最終初步敲定，馮保著手將能調用的所有東廠探子，全部進到長清縣。

探子們喬裝化作路人，死死看住王家，讓那連一只蒼蠅也不能飛出去。

劉通身為山東巡撫，有權利調用衛所兵士。

讓濟南衛提前做了準備，借練兵的由頭進入到長清縣附近幾個縣城，以來應對隨時可能的突發情況。

萬順甫則開始準備事后的奏章。

只要前腳王家定罪，后腳奏章立刻加急送往京中，搶占輿論先機。

不給京中言官提前發難的機會。

這件事，已經讓三人安排的天衣無縫。

在每個有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都設好了準備。

馮保的野心，萬順甫的謹慎，劉通對大局的統籌，終于讓這三人在殘月當空之時，把計劃拍板定了下來。

剩下就等探子給王家準備的證據，多則兩天，少則一天，就能齊活兒。

諸事皆定，已是深夜。

馮保與萬順甫披著月光從巡撫衙門中出來，回到了知府府衙。

在府衙后院，萬順甫給馮保與林若溪騰出了兩處僻靜的院子休息。

馮保回去倒頭就睡，直到天明。

而林若溪這一天，在碧波蕩漾的大明湖畔待了整日。

她坐在楊柳依依的湖邊，感受著湖面吹來的涼風，躲避那七月的燥熱。

次日晌午剛過。

林若溪吃過午飯離開府衙，來到了熙攘的街上。

烈日當頭，地上似是起了火一般，滾滾而來的熱浪吹過，臉上滾燙火辣。

只是逛了片刻。

她額間已是布滿細汗。

林若溪一邊持著一柄香扇拂著風，一邊踏著墻蔭拐進旁邊的一個小巷子。

小巷子兩丈來寬，筆直且長，一棟棟高矮不一的房屋林立在兩側。

細細看了，這條巷子中至少有幾十戶人家。

在巷子中間位置，正停著一輛裝滿麻袋的二輪板車。

板車那邊，不時還傳來一陣陣的吆喝聲：“有要糧的木？有要糧的木？”

林若溪聽這聲音耳熟，快幾步上前。

她繞過那高過頭頂的板車，看見了昨日早晨的那位賣糧老漢。

老漢此刻盤腿坐在地上，不停地用發黃的汗巾擦著臉上的油汗。

那深紅的膚色，是常年太陽底下勞作留下的印記。

“大爺？賣的怎么樣啊？”林若溪攏著裙子側蹲在了老漢旁邊。

“姑娘，你要糧不？”老漢擠出笑來，滿臉的皺紋。

他身后板車上的糧食與昨日幾乎沒變。

林若溪仰頭看了看那一車糧，也看出了賣的并不好。

她佯裝不知地問道：“這些多少錢？”

老漢回頭看了一眼，皺著眉頭道：“俺也沒算過呢，一斗十四文，姑娘你要多少，俺就給你稱多少，行不？”

林若溪直直身子，從腰間取出一個荷包遞了過去，“這里面有十幾兩銀子，大爺，您的糧我都要了。”

老漢一聽十幾兩，驚得站起身來，指著身后板車道：“姑娘，十幾兩可用不了，可用不了啊。”

林若溪也站了起來，“之前在城外聽大爺您說了，兒媳婦要生孩子了吧，回去給兒媳婦買些肉食吃，補補身子。”

老漢望著面前鼓鼓囊囊的荷包，嘆了口氣，用手背虛空推了推，“姑娘是好人，姑娘的好心俺就領了，俺還是花賣糧賺的錢踏實。”

一個侍衛快步走來小聲道：“林姑娘，這車糧食咱們也沒地方放啊，要是大張旗鼓的運進去，容易讓人說大人的閑話。”

林若溪見此，想起了馮保說的不能多事，也擔心誤了正事。

她皺著眉頭想了想，片刻后，突然笑道：“大爺，我給您尋個地兒賣去，絕對能全部都賣了，價格肯定還不便宜。”

老漢忙問道：“姑娘說的是哪里？這城中的飯鋪、酒樓、甚至是大戶家俺都問過了，他們都不要俺的糧，說是有人專門提供。”

林若溪大咧咧的一擺手，“大爺，不是這些地方，我說的那地方絕對能給你全部賣出去，還能賣個好價錢，十四文一斗太便宜了，怎么也得二十文。”

老漢見說的煞有其事，又見林若溪衣著不凡，出手闊綽，而且出行還帶著侍衛，身份肯定不俗。

當下便不再懷疑，一邊準備拉板車，一邊心道：“今天俺可是遇到好人了啊……”

林若溪對著幾個侍衛吩咐道：“走，咱們去驛站那兒，幫著大爺推推車子。”

……

暮色漸沉，驕陽墜入西山。

青灰色的天上，一輪明月掛了起來。

嗡嗡的蟬鳴也漸漸弱了下去。

此時的濟南府，一片祥和。

西門外，林若溪領著一輛板車來到了驛站街。

老漢依然還是拉著板車。

但這一次，板車后面有四名侍衛用力推著，比之前輕松不少。

幾人來到驛站前，板車停到了大門旁邊。

這時，正有穿著吏員衣服的人出門，身上披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樣子是準備回家。

吏員停在板車前，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你們是做什么的？”

老漢為難的看向林若溪。

林若溪笑道：“這位大人，你們要糧嗎？”

當下本就天熱，驛站里面更是悶熱，在這蒸籠里忙活一天，臨下班來了一個賣糧的，吏員哪里還有好脾氣。

他揮揮手驅趕道：“滾一邊兒去，賣糧找糧商，來驛站賣糧，虧你想得出來。”

林若溪從荷包里掏出一小塊碎銀子遞了過去。

吏員當即會意，四下看了看立刻接了過來，態度明顯緩和了不少。

“這位姑娘，驛站有人專門采購糧食，現在還不需要，你還是去別地兒看看吧，城中有幾家糧商現在都在收糧，他們價格還算公道。”

公道個屁！

林若溪暗罵一聲，轉而問道：“驛丞大人在嗎？”

吏員支支吾吾看向驛站里面，“那個……驛丞大人還在。”

“放心，小女子不會說是大人說的，多謝大人。”林若溪會意笑了笑，對著吏員施了一禮。

吏員指著驛站里的一間屋子，小聲道：“看見那個屋了嗎？驛丞大人就在里面，姑娘，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放心！”

林若溪對車后喊了一聲：“各位侍衛大哥，咱們進去。”

板車繼續向前，進了驛站大門。

吏員看著后面推車的四名持刀侍衛，雖沒有從衣服上瞧出是哪個衙門的，但各個都是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一看都是武藝不凡的人。

不禁嘆道：“這又是哪家的富家小姐出來體驗民間疾苦了？”

此刻，林若溪來到驛丞的大門前，輕叩幾下。

不多時，房門打開，還帶著一股熱浪。

一位中年模樣的人看了一眼門口的林若溪，皺著眉頭問道：“有勘合嗎？”

張居正之前下大力整治驛站，但凡官員入住，必須持有兵部及地方簽發的勘合才可。

若是沒有，一律不允許入住，否則嚴懲。

這勘合用完之后還得再交回去，生怕留著繼續使用。

經這樣整治之后，不僅減輕了地方上的錢財壓力，也減輕了民眾的負擔。

林若溪聽到勘合，扭頭給身后的幾名侍衛遞了個眼神，讓開了門口位置。

其中一侍衛來到門前，從腰間取出一塊腰牌放到了驛丞眼前。

“東廠？”

驛丞嚇得退了幾步，好言好語道：“這位大人，驛站有規定，沒有勘合不能住的。”

他定了定神又道：“看這位大人也不是短銀子的人，城中有上好的酒樓，環境還好，服務還周到，比起驛站可是強多了。”

林若溪指著院內的板車，語氣平淡中帶著一絲冷意：“大人，我們賣糧，你要糧嗎？”

驛丞一聽，更是惶恐：“這位大人姑娘，驛站本就貧苦，沒有那么多銀子孝敬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