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大雪。

沈昭臨拆開胸前的紗布，露出那道猙獰的箭傷。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但每逢陰雨天仍會隱隱作痛。太醫(yī)說箭上淬了毒，能活下來已是奇跡。

“將軍。“趙銳在門外輕喚，“藥熬好了。“

沈昭臨披衣起身。自從秋獵遇襲，她已臥床半月。那支黑羽箭險(xiǎn)些要了她的命，若非護(hù)心鏡擋了大半力道...

“護(hù)心鏡呢？“她突然問。

趙銳遞上藥碗：“碎了...您昏迷時，末將收起來了。“

“拿來。“

趙銳猶豫片刻，從柜中取出個布包。護(hù)心鏡碎成三塊，鏡背的檀香紋樣斷成幾截，夾層里的紙條被血浸透，字跡模糊難辨。

沈昭臨指尖輕撫碎片。那夜裴照野抱著她嘶吼“太醫(yī)“的畫面猶在眼前，他眼中的驚恐與絕望，不像裝的。

“裴...照野呢？“

趙銳臉色一變：“五皇子府上。聽說...升任長史了。“

沈昭臨捏碎一塊鏡片，碎渣刺入掌心，血珠滲出。長史？蕭琰竟給個商賈庶子如此要職？

“將軍別動怒...“趙銳小心翼翼道，“太醫(yī)說您不宜...“

“備馬。“沈昭臨抓起佩劍，“去五王府。“

“可是雪...“

“備馬！“

雪越下越大。沈昭臨一襲玄色大氅，策馬穿過銀裝素裹的京城。龍泉劍懸在腰間——那日裴照野“借“去的劍，她醒來后就發(fā)現(xiàn)已回到枕邊。

五王府前侍衛(wèi)林立。見沈昭臨下馬，侍衛(wèi)長慌忙行禮：“將軍安好！殿下入宮了...“

“我找裴照野。“

侍衛(wèi)長面露難色：“裴長史吩咐，不見客...“

沈昭臨冷笑一聲，徑直往里闖。侍衛(wèi)們不敢攔這位殺神，只得派人飛報(bào)蕭琰。

穿過三重院落，沈昭臨終于在一處僻靜小院前停步。院中紅梅怒放，雪地上幾行腳印新鮮如初。她循跡而去，在梅樹下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裴照野背對著她，正在賞梅。一襲靛青長衫外罩白狐裘，比上次見面更顯清瘦。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回：“說了不見客。“

“連我也不見？“

裴照野渾身一僵，緩緩轉(zhuǎn)身。雪光映照下，他臉色蒼白如紙，眼下兩團(tuán)青黑，顯然多日未眠。

“將軍...醒了？“聲音輕得幾乎被雪吞沒。

沈昭臨按劍而立：“聽說裴先生高升，特來道賀。“

裴照野苦笑：“將軍言重。“他指了指石凳，“請坐。“

“不必。“沈昭臨從懷中取出碎鏡，“我來還你這個。“

碎鏡落在石桌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裴照野盯著那些碎片，喉結(jié)滾動：“將軍...傷勢如何？“

“死不了。“沈昭臨冷笑，“倒是裴先生，攀上高枝了。“

裴照野不答，只是從袖中取出個錦囊：“新的護(hù)心鏡...學(xué)生重新刻了一面。“

沈昭臨不接：“不必。本將不缺這一面鏡子。“

“夾層里...“裴照野輕聲道，“學(xué)生添了些東西。“

沈昭臨瞇起眼。秋獵那夜，她親眼看見裴照野為蕭琰擋箭——雖然事后證明箭上無毒，但那份“忠心“已昭然若揭。如今他又想玩什么把戲？

“裴照野。“她突然問，“那日你為何撲過來？“

裴照野抬眼看她，雪花落在睫毛上，很快融成水珠：“本能。“

同樣的答案，同樣的語氣。沈昭臨胸口一窒，想起在流民窟里，自己也是這樣回答他的。

“蕭琰給你什么好處？“她逼近一步，“值得你如此賣命？“

“將軍誤會了。“裴照野后退，后背抵上梅樹，“學(xué)生只是...“

“只是什么？“沈昭臨一把揪住他前襟，“為了功名利祿？為了出人頭地？“她猛地扯開他衣領(lǐng)，“還是為了這個？“

裴照野鎖骨下方，一道箭傷赫然在目——是那日他為蕭琰擋的箭。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但位置兇險(xiǎn)，再偏半寸就會要命。

“將軍...“

“閉嘴！“沈昭臨松開手，“從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

她從腰間解下龍泉劍，重重拍在石桌上：“劍還你。從此...兩不相欠。“

裴照野臉色煞白：“將軍何出此言...“

“還要裝？“沈昭臨冷笑，“秋獵刺客是誰派的？黑羽箭上的毒哪來的？蕭琰為何恰好'救駕'？“她每問一句就逼近一步，“你真當(dāng)我沈昭臨是傻子？“

裴照野退無可退，后背緊貼梅樹。枝頭積雪簌簌落下，灑在兩人肩頭。

“學(xué)生...不知將軍在說什么。“

“不知道？“沈昭臨從懷中取出張紙條，“那這又是什么？“

紙條上是莫七的筆跡，詳細(xì)記載了秋獵刺殺計(jì)劃，末尾還有裴照野的批注——“箭上淬毒，務(wù)必一擊斃命“。

裴照野瞳孔驟縮：“這...“

“沒想到吧？“沈昭臨將紙條撕得粉碎，“你的好同僚，早就想取而代之了。“

碎紙如雪片紛飛。裴照野突然笑了：“將軍既然認(rèn)定學(xué)生有罪，為何不當(dāng)場格殺？“

“殺你？“沈昭臨嗤笑，“臟了我的劍。“

她轉(zhuǎn)身欲走，卻被裴照野拉住手腕：“阿昭...“

多久沒聽他這樣叫自己了？沈昭臨一時恍惚，竟忘了掙脫。

“那日秋獵...“裴照野聲音發(fā)顫，“學(xué)生確實(shí)知情，但箭上本無毒。是莫七擅自做主...“他松開手，從袖中取出另一封信，“這是學(xué)生事后查到的證據(jù)。“

沈昭臨掃了一眼，是莫七與三皇子的密信。她冷笑：“苦肉計(jì)？“

“學(xué)生若真想害將軍...“裴照野指了指自己鎖骨下的箭傷，“何必?fù)踹@一箭？“

雪落無聲。沈昭臨盯著他傷口看了許久，突然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投靠蕭琰？“沈昭臨聲音沙啞，“為什么...走上這條路？“

裴照野望向遠(yuǎn)處：“學(xué)生說過...為改命。“

“改什么命？“

“商賈庶子的命。“裴照野輕笑，“將軍可知，那日您三哥讓我喝的洗腳水，是什么味道？“

沈昭臨攥緊拳頭。

“苦的。“裴照野自顧自說，“比黃連還苦。但比起我娘喝過的...“他頓了頓，“...還算甜的。“

沈昭臨胸口發(fā)悶。她知道裴照野生母是樂伎，卻不知具體遭遇。

“我娘十六歲被賣到畫舫，二十歲被北狄人擄走。“裴照野語氣平靜，“臨死前，她托人帶回一塊腿骨，說要我'記住這仇恨'。“

雪地上，碎紙漸漸被覆蓋。沈昭臨突然想起那支骨哨——秋獵前夜，裴照野將它深深埋入土中。

“所以...你投靠蕭琰，是為復(fù)仇？“

“不全是。“裴照野抬頭看她，“也為...配得上一個人。“

沈昭臨呼吸一滯。又是這句話！在流民窟，在醉仙樓，他一次次說“為配得上一個人“，卻從不點(diǎn)破那人是誰。

“傻子...“她別過臉，“我不在乎...“

“我在乎。“裴照野打斷她，“學(xué)生可以忍受沈三公子的羞辱，可以喝下洗腳水，可以...“他指了指鎖骨下的傷，“...擋毒箭。但學(xué)生不能忍受...永遠(yuǎn)是個'賠貨郎'。“

沈昭臨猛地回頭：“什么貨郎？“

“那日宮宴...“裴照野苦笑，“將軍昏迷時喊的。“

沈昭臨瞪大眼睛。她明明喊的是“裴狐貍“！這傻子...

“裴照野。“她突然抓住他肩膀，“你聽好了。那日我喊的是'裴狐貍'，不是...“

話未說完，遠(yuǎn)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趙銳慌張跑來：“將軍！陛下急召！“

沈昭臨松開手：“何事？“

“北狄犯邊！“趙銳瞥了眼裴照野，“陛下命您即刻出征...“

裴照野臉色大變：“不可！將軍傷勢未愈...“

“與你何干？“沈昭臨冷笑，“裴長史還是操心自己的仕途吧。“

她轉(zhuǎn)身欲走，卻被裴照野一把拉住：“等等！“他從懷中取出護(hù)心鏡，“帶上這個。“

沈昭臨不接：“不必。“

“夾層里有北狄軍情。“裴照野壓低聲音，“學(xué)生...從蕭琰那偷來的。“

沈昭臨將信將疑地接過，按下機(jī)關(guān)。夾層里果然有張地圖，標(biāo)注了北狄各部的兵力部署。這情報(bào)若真，可抵十萬雄兵。

“為何給我？“

“學(xué)生說過...“裴照野微笑，“照野此生，僅昭臨一愿。“

雪落無聲。沈昭臨握緊護(hù)心鏡，突然從腰間解下玉佩扔給他：“拿著。“

玉佩上刻著“昭“字，正是她之前送他的那塊。裴照野接住，發(fā)現(xiàn)背面多了道新刻的紋路——是個“臨“字。

“活著回來。“沈昭臨轉(zhuǎn)身離去，“這是...軍令。“

裴照野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雪花模糊了視線。他摩挲著玉佩上的新刻痕，突然笑了。

“阿昭...“他輕聲說，“等我。“

三日后，大軍開拔。

沈昭臨銀甲紅袍，在城門口檢閱部隊(duì)。寒風(fēng)凜冽，她胸前的傷隱隱作痛，但比起心里的痛，這不算什么。

那日在五王府，她本想說清楚“裴狐貍“的事，卻被打斷。如今這一別，再見可能是敵人了...

“將軍！“趙銳策馬而來，“五王府送來東西！“

是個精致的檀木匣子。沈昭臨打開，里面整齊疊著件白色大氅——通體雪貂皮，領(lǐng)口繡著檀香紋樣。大氅下壓著張紙條：

「北疆苦寒，望自珍重。——照野」

沈昭臨將大氅披上，溫暖瞬間驅(qū)散寒意。雪白的貂毛襯得她眉目如畫，將士們看得呆了。

“出發(fā)！“

號角聲中，大軍緩緩北行。沈昭臨回頭望了眼城墻，隱約看見個青色身影立在城頭，久久未動。

風(fēng)雪漸大，很快模糊了視線。

五王府書房，炭火正旺。

裴照野跪坐在案前，面前攤著北疆地圖。蕭琰推門而入，身后跟著莫七。

“照野，聽說你給沈昭臨送行了？“

裴照野不慌不忙地行禮：“學(xué)生只是...盡故人之誼。“

“故人？“蕭琰冷笑，“本王還當(dāng)你對她有意呢。“

“殿下說笑了。“裴照野面不改色，“學(xué)生一心仕途，兒女情長...不足掛齒。“

蕭琰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大笑：“好！這才是我看中的裴照野！“他拍了拍裴照野的肩，“三日后隨本王入宮，父皇要見你。“

裴照野心頭一凜。老帝病重多時，突然要見他這個小小長史？

“學(xué)生...惶恐。“

“不必惶恐。“蕭琰意味深長地笑了，“父皇看了你的《平邊策》，很是欣賞。“他湊到裴照野耳邊，“說不定...會給你個驚喜。“

蕭琰離去后，莫七卻沒走。那獨(dú)眼盯著裴照野看了許久，突然問：“先生可知，沈昭臨此去兇多吉少？“

裴照野指尖微顫：“何出此言？“

“北狄左賢王得了批新式弩箭。“莫七陰笑，“專破重甲。“

裴照野強(qiáng)自鎮(zhèn)定：“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

“再厲害的人，也防不住背后冷箭。“莫七意味深長地說，“尤其是...來自'故人'的。“

裴照野猛地站起：“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莫七轉(zhuǎn)身離去，“只是提醒先生...站隊(duì)要準(zhǔn)。“

門關(guān)上后，裴照野一拳砸在案上。墨汁濺出，污了北疆地圖。他盯著那片墨跡，突然想起沈昭臨披上大氅的樣子——雪白的貂毛襯得她如畫中仙，美得不似凡人。

“阿昭...“他輕撫地圖，“一定要...活著回來。“

窗外，雪越下越大。